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今天其实不是什么周年纪念日,是爹的一周年祭日.
不知因为什么,感觉这一年过得飞快.我已经习惯了爹每天都出现在我的回忆里.不管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做什么,吃什么,经常自自然然就想起与爹有关的一切.是因为我再也见不到爹了所以只有回忆,还是自从我出国离开了爹就习惯了这样?我也说不清.
一年了,虽然时时还会有丧父之痛,但不经意回想起的已大多是记忆中的美好.这让我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爹最爱说关于我小时候的事儿.之一就是我刚出生时她接我和妈出院.护士把我从医院的小被子中抱出来换上家里的被子.大概病房有风,爹看门口有个帘子,一把拉上.护士笑他:"一看就是头胎,够金贵的."爹每每跟我说起那次被护士笑话都会很夸张地说:"多新鲜阿,过堂风,冲着呐.谁的女儿谁心疼!"
爹说得最多的关于我小时候的事儿之二就是他很记得给BABY的我洗澡.大概小孩都爱水,所以我那时想必也很乖.他总说:"让你坐在我手掌上,背靠在胳膊上,头正好躺在肘窝.左手托着你,右手洗.你甭提多美了."一边说还一边比划.我上中学时家里养了一只猫,给猫洗澡就是我的事儿.猫是最怕水的,每回洗得疵牙裂嘴乱叫时,爹就在一旁连说带比划:"你小时候我给你洗澡,你比这可乖多了.这样,这样..."那时我忽然就有了爹老了的感觉.
其实我记忆中对爹最初的记忆是不连贯的.那时爹妈因为工作的关系两地分居,我跟着妈,妹妹跟着爹.直到唐山地震那年,妈妈带我回来过春节,走的时候留下了我,带走了妹妹.为的是我大一点,可以帮身体欠佳的奶奶做些家务.
那年夏天的地震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里,我听到爹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声音急切,慌张,夹杂着楼板嘎嘎的恐怖的声音,和着墙脚一只锅因为强烈的震动盖和锅之间发出的咣咣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爹手脚撑着自己,把我挡在他的身体下面.看我醒了,忙把我拽起来,叫到:"地震了,快带着奶奶下楼!"我看到奶奶站在门口,拉上她努力不摔倒,往外走.回头看到爹却在开衣服抽屉.我叫:"爸爸,你快跑呀!"听到爹说:"和奶奶快跑,我给你拿件衣服!"等我和奶奶下了楼,才看见爹跑下来,手里拿着我冬天穿的那件桔红色的外衣!关于那天,我还记得当天我们只拿了两把带靠背的椅子和一只小凳.夜里大雨,我坐在小凳上,靠在爹身上,和他裹在一件雨衣里,坐了一整夜.因为知道了震中在唐山,离妈所在的城市更近,爹急得根本睡不着.第二天爹把我和奶奶安顿好,去接妈,妹妹和外公外婆.走之前塞给我一包两角钱一包的糖豆,说:"店里什么都没了,只买到一包糖,你省着点,不要一下吃光了."等爹把妈一行都接来,大家心里才踏实.劫后余生,以后爹每次跟妈说起地震,不外乎两句:"你女儿那天睡得可真死呀,怎么叫都叫不醒,把我急得..."和"听说震中是唐山,把我急得..."可爹从来没有说过那天他把我挡在自己身体下面,楼塌了先砸到的会是他;为了我跑出去不受凉,那样的时刻他还要给我拿件厚衣服才下楼!也许他根本觉得就应该那样;也许他根本不记得了,那样做只是出于父亲保护女儿的本能.我也没有对父母提起过这些,但每每想起,总会泪湿沾襟...
和爹单独呆了两年,直到妈调回北京.爹摆"老资格"时总爱说"我们爷儿俩儿"如何如何".爹实际上是个幽默的人,又不要求我有大有小,所以我们"爷儿俩"相处还是以LAUGH为主.除了爹比较情绪化,让我时常有机可乘;不象妈比较CONSISTENCY,让我又怕又亲.
爹对我最CONSISTENCY的事儿就是学英语了.我小学三年级学校开英语课.因为那时候家就在学校隔壁,一次爹偶然听到学校大喇叭里"一个女孩儿念英语,发音还挺准,再一听,是我女儿..."每当我"控诉"爹逼我学英语时,他都拿这段来说明是我自己"天生丽质难自弃".其实是他自己当年想考西语系,结果老师让他考了中文系.未竞心愿想用在我身上,虽然他只是想让我学好英语,并不会让我考英文专业.除了每天督促我听广播英语节目,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灵格风英语.全是四格简笔画,配单词,短句.窄窄的书本,棕黄的纸页,页边是红色的.我喜欢那书大大超过书中的英语,于是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着画画了.爹大怒,于是又换英语900句.那是爹买不到书,找人借了,一字一句抄了两大笔记本给我的,那两个本子现在还在.那时学英语美音渐渐很吃香,英音显得很"土".我的舌头也越来越卷,元音的发音位置也越来越靠前.爹为了拯救"BRITISH ENGLISH",纠正我的发音从音标开始.他要求我发五个元音,一个比一个口型大.我就在第三个就把嘴张到最大,告诉爹:"大不了了."爹大笑,作罢.
除了学英语,爹要求过我不要学文科.我想爹坚决不愿意女承父业的原因是他觉得意识形态受上层建筑的制约,有时难以有很大的发展余地.可爹不承认,说我对文理都有兴趣,学理工最好.有两件事成为他说服我学理工的理由.一次我将家里新买的洗衣机地线接到暖气管子上,解决了爹关于"说明书上说地线埋入地下1.5-2米,可咱住10楼,得多长的线?"的疑问.另一次爹买了一套音响.7,8个纸箱子运回来爹对怎样装起来犯了愁.他急着出门,说:"看来得找老X来,他懂无线电的."等爹出了门,我就玩起了"LEGO".他两个钟头以后回来,那音响早已唱上了.爹显然很吃惊,逢人便讲:"那么多箱子,我出去两个小时回来,她都装好了,要知道那说明书是日文的!"后来我用了比装音响大得多的精力说服爹,"不要再'显'女儿了,人家会觉得爹爹你怎么那么'不插电'".
爹基本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因而我得益于爹最多的就是书.从小到大从爹那里得到的最多的礼物就是书了.那时父母工资都不高,但书和杂志的花费永远满足我.上小学时我看爹的一部白话聊斋, 因为情节比学雷锋帮老奶奶挑水之类有趣得多,所以虽然第一次看竖排繁体字,可连蒙带猜,手不释卷.以至于看到我妈文革前一张烫发的照片惊呼:”妈妈比瑞云还漂亮.”害得我姑姑跟我爹说:”你不能什么都给小孩子看的.”到了上中学,我和爹经常为一本书谁先看"打架".也有"你看一章,我看一章"的时候.看完了再聊.凡是我提的比较尖锐的问题,爹都答"我不懂"或"不知道".我每每笑他"不要总觉得我是黄毛丫头”,爹就说:”黄毛丫头有什么不好.”
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本书.一本叫<<狼王洛波>>,是翻译的写动物的小说.把狼王写得很有人情味.可惜小学时借给同学弄丢了.第二本是<<鲁宾逊漂流记>>,是爹一次去看电影,因为只有一张票,所以没带我去.他刚出面,楼上邻居就送来一张.我就追爹,可怎么追得上.正难过,爹回来买给我这本书.我一口气读完.觉得后来改编的电影/电视剧都不如原著好看.
第三本是一个祖籍中国客居日本的人写的一本日文的关于中日绘画风格比较的书.我是去年在爹去世后整理他的书时发现的.那书放在一个书架的最下层.硬皮书和封套之间塞着一张纸.爹写着:”女儿出国数月,心中非常想念,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脑疾恐难痊愈,只会每况愈下.女儿出国前我们曾讨论此书关于中日水墨画异同并存照留念.这本书将来送女儿留念.父字.1997.7.”当时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爹对我说过:”我将来不会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我的这些书就留给你们做个纪念吧.”当我把这本书连同字条里提到的照片放入回来的行李时,第一次感觉到,身体一向不好的父亲心中一直有着对于死亡的恐惧,我很震惊一向善解人意的我为什么偏偏忽略了爹的这种感受, 也许是因为至亲的人,所以从不愿往那上面想吧.
我一向要求自己做事尽心尽力,事后不留遗憾.我也一直以为我给父母的是最好的,也是他们最需要的.出国的时候虽然有千般的不愿,虽然血浓于水,我还是FOLLOW MY MIND出来了.我不后悔爹最后的几年我不能时时陪着他.因为即使象我曾经在医院不眠不休地陪着爹,我也无法减轻他一丝一毫的病痛.可是如果我当时能体会爹的那种恐惧,我会帮他的.让他觉得有女儿在,不怕.就象唐山地震时,那么恐慌,可我因为有爹,不怕.
我想我一生中的遗憾不会很多,但没能体会爹的这种恐惧这件事,是.
2003.12.17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不知因为什么,感觉这一年过得飞快.我已经习惯了爹每天都出现在我的回忆里.不管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做什么,吃什么,经常自自然然就想起与爹有关的一切.是因为我再也见不到爹了所以只有回忆,还是自从我出国离开了爹就习惯了这样?我也说不清.
一年了,虽然时时还会有丧父之痛,但不经意回想起的已大多是记忆中的美好.这让我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爹最爱说关于我小时候的事儿.之一就是我刚出生时她接我和妈出院.护士把我从医院的小被子中抱出来换上家里的被子.大概病房有风,爹看门口有个帘子,一把拉上.护士笑他:"一看就是头胎,够金贵的."爹每每跟我说起那次被护士笑话都会很夸张地说:"多新鲜阿,过堂风,冲着呐.谁的女儿谁心疼!"
爹说得最多的关于我小时候的事儿之二就是他很记得给BABY的我洗澡.大概小孩都爱水,所以我那时想必也很乖.他总说:"让你坐在我手掌上,背靠在胳膊上,头正好躺在肘窝.左手托着你,右手洗.你甭提多美了."一边说还一边比划.我上中学时家里养了一只猫,给猫洗澡就是我的事儿.猫是最怕水的,每回洗得疵牙裂嘴乱叫时,爹就在一旁连说带比划:"你小时候我给你洗澡,你比这可乖多了.这样,这样..."那时我忽然就有了爹老了的感觉.
其实我记忆中对爹最初的记忆是不连贯的.那时爹妈因为工作的关系两地分居,我跟着妈,妹妹跟着爹.直到唐山地震那年,妈妈带我回来过春节,走的时候留下了我,带走了妹妹.为的是我大一点,可以帮身体欠佳的奶奶做些家务.
那年夏天的地震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里,我听到爹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声音急切,慌张,夹杂着楼板嘎嘎的恐怖的声音,和着墙脚一只锅因为强烈的震动盖和锅之间发出的咣咣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爹手脚撑着自己,把我挡在他的身体下面.看我醒了,忙把我拽起来,叫到:"地震了,快带着奶奶下楼!"我看到奶奶站在门口,拉上她努力不摔倒,往外走.回头看到爹却在开衣服抽屉.我叫:"爸爸,你快跑呀!"听到爹说:"和奶奶快跑,我给你拿件衣服!"等我和奶奶下了楼,才看见爹跑下来,手里拿着我冬天穿的那件桔红色的外衣!关于那天,我还记得当天我们只拿了两把带靠背的椅子和一只小凳.夜里大雨,我坐在小凳上,靠在爹身上,和他裹在一件雨衣里,坐了一整夜.因为知道了震中在唐山,离妈所在的城市更近,爹急得根本睡不着.第二天爹把我和奶奶安顿好,去接妈,妹妹和外公外婆.走之前塞给我一包两角钱一包的糖豆,说:"店里什么都没了,只买到一包糖,你省着点,不要一下吃光了."等爹把妈一行都接来,大家心里才踏实.劫后余生,以后爹每次跟妈说起地震,不外乎两句:"你女儿那天睡得可真死呀,怎么叫都叫不醒,把我急得..."和"听说震中是唐山,把我急得..."可爹从来没有说过那天他把我挡在自己身体下面,楼塌了先砸到的会是他;为了我跑出去不受凉,那样的时刻他还要给我拿件厚衣服才下楼!也许他根本觉得就应该那样;也许他根本不记得了,那样做只是出于父亲保护女儿的本能.我也没有对父母提起过这些,但每每想起,总会泪湿沾襟...
和爹单独呆了两年,直到妈调回北京.爹摆"老资格"时总爱说"我们爷儿俩儿"如何如何".爹实际上是个幽默的人,又不要求我有大有小,所以我们"爷儿俩"相处还是以LAUGH为主.除了爹比较情绪化,让我时常有机可乘;不象妈比较CONSISTENCY,让我又怕又亲.
爹对我最CONSISTENCY的事儿就是学英语了.我小学三年级学校开英语课.因为那时候家就在学校隔壁,一次爹偶然听到学校大喇叭里"一个女孩儿念英语,发音还挺准,再一听,是我女儿..."每当我"控诉"爹逼我学英语时,他都拿这段来说明是我自己"天生丽质难自弃".其实是他自己当年想考西语系,结果老师让他考了中文系.未竞心愿想用在我身上,虽然他只是想让我学好英语,并不会让我考英文专业.除了每天督促我听广播英语节目,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灵格风英语.全是四格简笔画,配单词,短句.窄窄的书本,棕黄的纸页,页边是红色的.我喜欢那书大大超过书中的英语,于是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着画画了.爹大怒,于是又换英语900句.那是爹买不到书,找人借了,一字一句抄了两大笔记本给我的,那两个本子现在还在.那时学英语美音渐渐很吃香,英音显得很"土".我的舌头也越来越卷,元音的发音位置也越来越靠前.爹为了拯救"BRITISH ENGLISH",纠正我的发音从音标开始.他要求我发五个元音,一个比一个口型大.我就在第三个就把嘴张到最大,告诉爹:"大不了了."爹大笑,作罢.
除了学英语,爹要求过我不要学文科.我想爹坚决不愿意女承父业的原因是他觉得意识形态受上层建筑的制约,有时难以有很大的发展余地.可爹不承认,说我对文理都有兴趣,学理工最好.有两件事成为他说服我学理工的理由.一次我将家里新买的洗衣机地线接到暖气管子上,解决了爹关于"说明书上说地线埋入地下1.5-2米,可咱住10楼,得多长的线?"的疑问.另一次爹买了一套音响.7,8个纸箱子运回来爹对怎样装起来犯了愁.他急着出门,说:"看来得找老X来,他懂无线电的."等爹出了门,我就玩起了"LEGO".他两个钟头以后回来,那音响早已唱上了.爹显然很吃惊,逢人便讲:"那么多箱子,我出去两个小时回来,她都装好了,要知道那说明书是日文的!"后来我用了比装音响大得多的精力说服爹,"不要再'显'女儿了,人家会觉得爹爹你怎么那么'不插电'".
爹基本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因而我得益于爹最多的就是书.从小到大从爹那里得到的最多的礼物就是书了.那时父母工资都不高,但书和杂志的花费永远满足我.上小学时我看爹的一部白话聊斋, 因为情节比学雷锋帮老奶奶挑水之类有趣得多,所以虽然第一次看竖排繁体字,可连蒙带猜,手不释卷.以至于看到我妈文革前一张烫发的照片惊呼:”妈妈比瑞云还漂亮.”害得我姑姑跟我爹说:”你不能什么都给小孩子看的.”到了上中学,我和爹经常为一本书谁先看"打架".也有"你看一章,我看一章"的时候.看完了再聊.凡是我提的比较尖锐的问题,爹都答"我不懂"或"不知道".我每每笑他"不要总觉得我是黄毛丫头”,爹就说:”黄毛丫头有什么不好.”
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本书.一本叫<<狼王洛波>>,是翻译的写动物的小说.把狼王写得很有人情味.可惜小学时借给同学弄丢了.第二本是<<鲁宾逊漂流记>>,是爹一次去看电影,因为只有一张票,所以没带我去.他刚出面,楼上邻居就送来一张.我就追爹,可怎么追得上.正难过,爹回来买给我这本书.我一口气读完.觉得后来改编的电影/电视剧都不如原著好看.
第三本是一个祖籍中国客居日本的人写的一本日文的关于中日绘画风格比较的书.我是去年在爹去世后整理他的书时发现的.那书放在一个书架的最下层.硬皮书和封套之间塞着一张纸.爹写着:”女儿出国数月,心中非常想念,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脑疾恐难痊愈,只会每况愈下.女儿出国前我们曾讨论此书关于中日水墨画异同并存照留念.这本书将来送女儿留念.父字.1997.7.”当时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爹对我说过:”我将来不会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我的这些书就留给你们做个纪念吧.”当我把这本书连同字条里提到的照片放入回来的行李时,第一次感觉到,身体一向不好的父亲心中一直有着对于死亡的恐惧,我很震惊一向善解人意的我为什么偏偏忽略了爹的这种感受, 也许是因为至亲的人,所以从不愿往那上面想吧.
我一向要求自己做事尽心尽力,事后不留遗憾.我也一直以为我给父母的是最好的,也是他们最需要的.出国的时候虽然有千般的不愿,虽然血浓于水,我还是FOLLOW MY MIND出来了.我不后悔爹最后的几年我不能时时陪着他.因为即使象我曾经在医院不眠不休地陪着爹,我也无法减轻他一丝一毫的病痛.可是如果我当时能体会爹的那种恐惧,我会帮他的.让他觉得有女儿在,不怕.就象唐山地震时,那么恐慌,可我因为有爹,不怕.
我想我一生中的遗憾不会很多,但没能体会爹的这种恐惧这件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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