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纸写完,姑娘放下毛笔,抬起头来换纸,这才看清,姑娘竟是那样妩媚,圆圆的脸盘,黑亮 的大眼睛,隐隐现出了的一对大酒窝,……田金苗不禁感叹道:“好漂亮哇!”
姑娘这才察觉有人在偷窥,掉头一看,见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脸儿不觉一红,定了定神,问 道:“您有事吗?”
“找一个人,”田金苗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他叫滕飞龙,在总务处工作。”
“滕老师呀,他在前面住。顺着这条路往左拐,望见一道圆形门,进去一问就是。”
姑娘的声音,好像音乐声似的,是那样悦耳动听。从此姑娘的身形,像貌,声音,神态……就深深 地刻在田金苗的脑海内了。
一天上会计课,讲课的是位女老师,声音也好听,不知怎的好像是在跟那位姑娘叙谈,又好像是 在宿舍内,老师不知怎的,好像变成了那位姑娘。他随口吟诵道:“苗条淑女,君子好逑……优哉游 哉,辗转反侧。”
吟着吟着,忽然一亮,门开处,那位姑娘笑迷兮兮地站在那里。
“你叫田金苗是不是,咱们外面走走好吗?”
田金苗高兴极了,拉着她就往外跑。他俩跑呀跑呀欢畅极了,不知怎的,脑袋“咚”的着了一下, 他才惊醒,原来是老师举着教鞭站在跟前。老师批评说:“会计是生意人的看家本领,这么重要的课, 怎能撇下去会周公了呢?”
田金苗仍然沉浸在梦境中,老师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还是同桌拉了一下,他才坐了下来。
他真想永远沉浸在那梦中,永远不要清醒过来。几天工夫,搞得他神情恍惚,寝饮无心,明显瘦 了一大节。丁克家见了,十分诧异。那天放学,特地等在校门口,要问个明白。
“走,上我家吃饭。”丁克家说。
丁家就住在附近,前几年闹学潮,形势吃紧,田金苗领着浩东等人去躲过难。
来到丁家,丁克家问:“才几天工夫,怎么瘦成这样?快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田金苗叹了口气,不吱声。
丁克家急了,说:“还把我当朋友吗?如果当,就不应该瞒我,有么什心思,就该讲出来。”
这样,田金苗才吞吞吐吐,羞羞答答,把自己的单相思讲了出来。
“这有么什不好讲的。”丁克家说,“连孔夫子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哩!”
“可是怎么个‘逑’法呀?”
“像你那样,闷在心内,冥思苦想,岂非‘缘木求鱼’?怎么能求得到?”
“那你说怎么办?”
“进攻呀,发动进攻!”
“可是我连人家叫什么,姓什么都不清楚,怎么个进攻呀?”
“那些好办,包在我身上。”
丁克家有个表姐在女师当教员,第二天就把有关情况弄来了。原来姑娘叫伍芳菲,三道河人,二 年级学生,写得一手毛笔字,经常给总务处抄抄写写,换点另花钱。
“她许了婆家吗?” 表姐玩笑说:“怎么,表弟看上她了?”
“不是,我的一个好友有那个意思。”
“许没许婆家,那倒不甚清楚。”
“有没有男朋友?”
“姑娘行为挺检点的,不大跟异性接触。只是那个滕飞龙,好像对她挺殷勤的,不过那人有点残 疾,看来也不大可能。”
于是丁克家连忙赶到学校,找到田金苗,如实相告。并且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下一步就看你的 哟。”
田金苗回到宿舍蒙头大睡,把那些天思之情,恋之深,想之苦重温了一遍,忽然眼睛一亮灵感来 了,当即凑成词日:
蝶恋花·赠伍芳菲小姐。
不禁窥君君抬头,盈盈秋水;摄得魂魄丢,漫天芦花满江流,悠悠难赋一个愁。 若得仙姑下凡 游,举案齐眉,重绣澴水图。牛郎织女谱新曲,不知仙姑首肯否?
他跑遍全城,选得一本袖珍日记本,工整誊写好,给她寄去。
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田金苗感到十分轻松,愉快,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轻快渐渐地减退 了,终于为焦灼不安所替代。
他一个劲地盘算,寄出的时间是一大早,当天可达市局,次日就可以送达女师邮件公布栏,顶多 第三天就能到达她的手内,可是如今半个月过去了,怎么没有回音,难道么什地方出了差错?
又过了两天,他实在等不住了,只好找丁克家,要他去找表姐,想法打听一下。
“再等等吧,要知道,日本人还有“邮检”呢,他们手里,谁知又要耽误多久?”
一天,他正在蒙头大睡,忽听邮差喊:“田金苗,有信!”
他连忙爬了起来,跑了出去,接到手里一看,是他日盼夜想的信。他激动极了,不禁一阵颤抖。 轻柔的信纸,隽秀的字迹,……他捧在手里,读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到底写了些什么,还是不得要领。 他只得放下来信,让自己尽情陶醉。良久,他终于冷静下来,捕捉到那句“由于某种原因,不能接受您 那焦灼的心……”的话,又陷入了另外一种情结:
“‘某种原因’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推口话?”
“对,很可能是托辞。那样漂亮的姑娘,岂非那么容易就得手的!”
过了一会,他又想:“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白无误呀?”
就这样,想过来,想过去,终于又构思出一词,把这种情绪编织了进去:
长相思
某地有古迹,一曰大雁塔,一曰小雁塔;观塔有感,再赠吴芳菲小姐。
呆大雁,呆大雁,望着小雁不眨眼。敢是殉情命?
寒窑树,芳菲遍,玫瑰朵朵难系心,黄泉路上等。
田金苗这才舒了一口气。但是情丝袅袅了了,悠悠唯遣,于是来到校园林子里寻梦。
这时,丁克家来到宿舍找他,只见床上摊着那首《长相思》,却不见其人,不免一惊,连忙通过 表姐,找到伍芳菲。
“伍小姐,冒昧打扰了,实在是情非得已!”一见面,丁克家就嚷。
伍芳菲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说:“么什事,可我不认识您呀!”
“田金苗您可晓得吧?这是他写的一首绝命词。”丁克家摊开那首《长相思》说,“不是我危言耸 听,弄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伍芳菲接过《长相思》词,反复读了读,也觉得不能大意,于是问:“您要我怎样?”
“解铃还需系铃人,请您发发慈悲,亲自去开导开导他吧!”
“让我想想吧!”
趁她沉思的当儿,丁克家打量了她一番。不禁暗暗称奇。心想,“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漂亮 的姑娘,难怪田金苗是那样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的哟!”
这时,伍小姐展开信纸,提笔写下一绝:
无题·示田金苗先生
感君情切动愚心,恨不相逢未字时。
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犯痴梦错人。
写罢,交给丁克家,说:“麻烦您捎给他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实不相瞒,我已许配有人家。”伍芳菲落落大方地说。
田金苗原以为,上次复信“某种原因”是托辞,还存一线希望。而今希望彻底破灭了,精神也就要 垮了;成天长墟短吁,悲叹不已,躺在床上,恍恍惚惚,没精打采。这大概就是常言说的患了“相思 病”吧!
看来书是没法再读下去了。正好上面来了指示,要丁克家再上田家湾商洽护送苏联飞行员伊万· 拉斯柯夫出日伪区事宜。于是丁克家雇了一乘大马车,借送田金苗回家之名,再次来到田家湾。
田金苗是田家湾老六房这一门第十一代单传,他的出生又伴有那么多的神秘色彩,费了那么多的 周折,给予了老六房那么多的希望……如今,见他病成这么个样子,他的姆妈田史氏拊掌大恸道:“天 啦,这怎么得了啊!”
田老六虽然也心痛,但还比较克制,连忙将客人招呼到书房叙话,丁克家当然如实奉告。田老六 听了,说:“谢谢您劳神费力!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呷了口茶,吃了点心,填完肚子,丁克家提出,要会见族长田育德。说是商量护送苏联红军飞行 员伊万·拉斯柯夫出日伪区事宜。这是大事,田老六立即照办。见了田育德,办完这件事,送走丁克 家后,田老六这才连夜请来族侄田育清,商量怎么解决苗子的心病问题。
田育清是湾内出名的包打听,他见识广,消息灵,点子多,办事机伶。问明苗子的病情后,他 说:“我看这种病得从姑娘那里寻方子。”
田老六听了,连连点头,说:“我也是那样想的,不知贤侄怎么个寻法?”
以后的话是紧贴着耳根说的,只知道田老六招待了顿酒宴,拿出一封银元,才送田育清出门。
第三天,田育清就摸清了底细,回来回话。他说:“那姑娘确实是过了‘八字贴’,许配了人家 旳。男方那伢叫赵世丹,对面仇族人。”
“赵世丹,那是谁家伢,好像没听说过呀!” “那伢跟家家爹在北平上学,还是个新派大学生哩!”
“哦,哦,想起来了,那伢的爹叫赵德顺,原本是赵家岗的族长,那年族斗输了架,又输了官司, 赔净了家产,甩神棍(注:甩神棍,就是自动手辞职不干的意思。)才没当的。”田老六说,“这样说 来,事情有点不好办。”
“我看不见得。”
“喔哦,此话怎讲?”
“那伢后来投笔从戎,当了国军;久无音讯,死活不知。依我看,这里面可以作点文章。”
后面的话是附在田老六的耳旁说的。只见田老六摇了摇头。说:“我看干脆,一箭双雕!”
田育清瞪着一双大眼睛,似乎不大明白。又听了一番解释,他才嚷道:“好主意,好主意!”
次日,他带足银票,就下三道河小镇了。
当时,广大沦陷区百业萧条,除了鸦片业外,就数赌博业兴旺。澴水一带,赌的名堂也多:有押 宝,即摇单双, 就那么“卜咚,卜咚”几下,输赢动辄几十上百元,所以叫豪赌;还有抹牌、推牌九,输赢一半靠运 气,一半靠心计,赌法从容,叫文赌;再者打麻将,智商含量高,操作也斯文,叫雅赌。
三道河赌屋有十数家,但数“邢记赌屋”生意最好。老板邢寡妇半老徐娘,富有心计,把个生意经 营得很不错。伍老三是这儿的常客:起先家产殷实之时,心气和平,喜欢打麻将;后来,倒起楣来, 心情平静不了,就跑到押宝场寻求刺激。那押宝靠的是运气。常言道:“人倒起楣来,喝凉水都塞 牙”。伍老三手气总是悖得很,加上他又倔又犟又死好面子,结果总是输了赌,赌了输,恶性循环,越 陷越深。几年下来,输光了现款,输光了积蓄,输光了田地,输得揭不开锅。输得女儿被迫辍学,但 是他还不死心,老想赶本,结果欠了一屁股的赌债。
他丈母娘忌日那天,老婆伍三娘带着儿女,回娘家上坟走了。伍老三趁机在屋里翻箱倒柜,好不 容易找到那只金簪。晚上,他拿去找邢寡妇,想兑几个钱赶本。
邢寡妇左瞧瞧,右看看,半开玩笑地说:“哟,上面还嵌着块祖母绿哩。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怕赵 家妹子晓得了,罚你跪床脚板?”
“嘻嘻,她不会晓得的!”
“这样吧,簪子您先收着,我借给您五十块大洋。赢了连本带利给我就是。”
伍老三当然求之不得,喜滋滋地点了钱,来到赌场。说起来也怪,人一高兴,手气也来了,半个 晚上,赢了一大堆银元。
这可惹恼了赌棍权生贵,要与他伍老三下四百元的大注,一赌定输赢。伍老三愣住了,下不了决 心。大伙怂恿道:“老三,愣着搞么什?今晚你手气那么红,找上门的财宝,嫌烫手么?”
“权大哥,高抬贵手!要么赌一百元怎么样?”伍老三犹豫再三,来了个折中说。
“好吧,一百就一百!”
结果,伍老三赢了。大家纷纷嚷道:“赌注四百时要是应承了,那堆洋钱不就都姓伍了吗?真可 惜!”“那就叫‘听人劝,吃饱饭,不听劝,喝稀饭。’”……
伍老三也很后悔。当权生贵甩出五百元,再次提出一赌定输赢时,伍老三就牙一咬,答应了。结 果,输了,赔光了手里的钱还欠五十多元。
拿金簪顶,人家不要;有么付办法呢,只得找邢寡妇借。那晚,邢寡妇特别好说话,对他简直是 有求必应,就那样,输了借,借了输,到后半夜,欠下六、七百元,加上旧的账,不多不少,整整一 千元!
伍老三听了十分后悔,十分害怕,连说:“我认账,我认账!”转身要走。
这时,邢寡妇的小叔子跳了出来,说:“站住,就这样想走?”
“您要怎样?……”伍老三颤颤兢兢地说。
“空口无凭,立下字据。”
“这……我写,我写。”
“不必劳驾,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名,画个押就行!”邢家老么掏出一张早就拟好的借据说。
伍老三这才明白,着道上当了。但有么什办法呢,只好接过借据,见上面写着“……限十天还 清。”“逾期不还,每拖一天,卸一条胳膊,胳膊卸完卸大腿……”
伍老三又悔恨,又害怕,颤颤兢兢地“呜呜咽咽”起来,忿忿不平地哭诉道:“这是做就的笼子哄我 钻啊,这么多的银洋,十天期限,到哪里找呀!天啦,不让活,我就不活了!”
说罢,放声大哭起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