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田育斌擦了擦眼睛,说:“我回国后收过租,经手过债务,剥削过贫苦农友。我承认 有罪,我承认有罪!”
“好吧,这话还差不多。是不是耍花招,小于,还是叫苦主上吧!”
于是,于组长喊:“现在,揭发斗争开始!”
苦主一个个得接着上台,差不多都是说“田育斌是个好人,租子比市面要得低。”
“谁家有难,借钱不刁难,利息也要得低。”
“灾荒年间,打不下粮食,田租全免!”
……
省上下来的工作组成员说:“新鲜,真有那样好的地主?”
“唔,一点不错。”他叫姚士仁,当地干部,时任驻赵家岗副组长,是应约来观摩的。他说,“ 这里的人崇尚孔孟之道,讲究一个‘仁’字,多数财主都比较厚道。”
“那就是说,不少财主是儒家型的哟!”
姚士仁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说:“老弟,那话是说不得的!”
“为什么?那可是省上有文件讲过的呀!”
姚士仁人没有吱声,于组长还想问过究竟,权组长见他俩开小会,走了过来说:“怎么冷场了? 没有什么讨论的就散会得了!”
散会后,那话为什么说不得,于组长一直云绕在心。一天到赵家岗参加大队部召开的“苦主演练 ”会现场会,趁机向滕飞龙大队长请教。没等他说完,滕大队长脸一沉,批评道:“地主就是地主, 我听说过黄世仁、韩老六,哪有什么儒家型地主?我在演练前不是都讲的吗?怎么又扯出这个问题? ”
于组长很不满意,心想,好大的架子,我又没参加您的培训,提个问题都给人难堪!
“我反复强调过,那份什么文件美化田家地主,宣扬阶级调和论,推销和平土改,是篇彻头彻尾 的大毒草!怎么不长记性?”
于组长再也忍不住了,便顶撞说:“这就怪了,和平土改不过是一种方法,可以把土改的负面影 响减少到最低程度,为什么大队长就一口咬定罪不可恕呢?”
大队长想这个小伙子是省里下来的,又学了几个新名词,于是耐下性子问道:“您晓得马克思主 义的实质是什么?”
“实事求是呗。”
“不对,是斗争,是阶级斗争!说得具体点就是唤醒无产阶级觉悟,激发起阶级仇恨,鼓动他们 奋起造反,从而夺取国家政权!”
于组长不想争辩,权组长这时拐了一下他,使他回忆起了临行前,父亲的叮嘱:遇事要冷静,不 要冲动。这才没有吱声,但他的心里还在钻牛角尖,后面的现场会,他就什么也没听进去了,散会后 ,回到宿舍,心内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第三场是斗争恶霸地主田育德。
第一步,还是定调子。工作组会上,权组长他们一唱一和道:“田育德当过伪国大代表,伪县参 议员,是地主阶级的当权派,大队长讲过,应该定为恶霸地主。”
“抗战前夕的那场族斗,是他策划的,应该定为族斗的罪魁祸首!”
“解放前夕,他儿子田巨川攻打滑石崖游击队,是现行反革命行为,而幕后指使,就是他。”
“他家雇佣那么多长工、短工,出租那么多的土地,放过无数的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吸血鬼、 寄生虫。”
……
于组长再呆不住了,呼地站了起来,权组长忙过来说:“大队长讲斗争恶霸地主田育德是全区性 的,地、县也派领导下来参加,要我们抓紧时间好好准备。刚才见您睡着了,所以没有等您……
“其实我没有睡着。”于组长讲,“您们那是——”
“给斗争大会定调子啊。”
“乱弹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怎么能关起门定调子呢?”
“这是昨天赵家岗现场会的经验呀,怎么您——”
“我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毛主席说,正确的结论只能来自调查研究后。”
于组长是高干子弟,工作组凡事都让他几分,何况他还是副组长哩,而且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于 是权组长沉思片刻,说:“好吧,那就听您的,先分组下去访贫问苦。”
田育德的苦主——长工、佃户、丫鬟、婆子、债户、仇家……二三十户,于是工作组分了个工, 权组长几个人负责的是田三牛、辛妈、胡作头、田金苗等七户。
权组长先让小王去叫田金苗。小王说:“他也算苦主?”
“怎么不算?”权组长说,“田育德策划的那场族斗,拖累的他家倾家荡产,那难道不是仇不是 恨吗?”
小王扑滕着眼睛,还是不大明白。
“当然,也有上面的交代。”权组长继续解释说,“再说斗争会总得有份上纲上线的发言,他文 化水平高,正用得着。”
小王这才点了头,说:“好吧,我这就去。”
不一会,田金苗唤来了。权组长递给他一本‘试点简报’说:“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照猫画 狐,写篇发言稿来,斗争田育德时好用。”
“我,怕是不行吧?”田金苗为难地说。
“怎么不行?这是丁克家丁主任特意关照,您可不要狗子坐轿,不识人抬举啰!”
好久没有听到老朋友丁克家的音讯了,田金苗听了,喜出望外,忙问:“他在哪里,做什么工 作?”
“就在县里,如今是县政府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
“那太好了,我写我写。”想了想他又问,“只是我那家庭成份——”
“这个——丁主任跟滕大队长交代过了,您以前是学生,参加过地下党组织的学运活动,后来过 的是佃农生活,吃过不少苦,所以初步定为贫农成份。”
田金苗按捺不住兴奋,连连说:“好,好,我试着写写看,只是写不好,还请权组长指导指 导。”
“这没问题,我画个提要,等下派人送来,您打个草稿,拿来我先看看。”
田金苗走了后,权组长说:“这个田金苗,耽误了我好半天时间,大家都走了,我们也下去 吧!”
他们第一个访问对象是辛妈。辛妈住在南门口大道边,开着一盘小杂货店。
“大妈,买卖好哇!”小王上前搭话,“我们权组长来看您啦。”
“唉哟,稀客,屋内坐,屋内坐!”辛妈客气地招呼道。
客人进屋后,辛妈抓了些花生、瓜子,道了声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进内院了。权组长起身从里到 外打量一番,那是间长条形房子,隔成三段,摆满各种杂货小吃,中间是卧房,内间是厨房,连着一 块菜地,种些小调料,一个人过日子,够宽敞的了。
权组长说:“老人家,您也坐坐,咱们聊聊。”
辛妈提着开水,拿着茶叶、茶碗进来,给每个人冲上茶,说了声请慢用,便坐在一边,听权组长 说话。
“听说您以前是田育德家帮佣,对吗?”
“是啊。”辛妈说,“打二十几岁守寡后就给他家当厨娘,跟长妈两人专管老爷的小灶,一干就 是二三十年。”
“这么说来,算是您给他家干了半辈子活了,如今做不动了,就一脚踢了出来,大妈,您恨 吗?”
“那是当然,一提起来我就有气。”辛妈说:“他不该偏听他四儿媳的……” 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老人家别难过,有什么苦水都倒出来吧!”
辛妈擦了擦眼睛说:“我在双壁大院掌了二三十年的勺子,没有哪个不夸我的炒菜手艺的,就只 那个四少奶,不是嫌盐重了,就是嫌辣椒煮过了头,或者萝卜没焖烂,老爷太太不问青红皂白,硬是 把我辞了。”
“血汗榨干了,就一脚踢开,真是狠心肠!”权组长义愤填膺地说,“老人家是时候了,您应该 站出来斗争他!”
辛妈听了吃了一惊,连说:“不不不,老爷对下人够仁义的,您看这屋子,这开杂货铺的本钱, 还有半亩养生田,都是老爷给的,人不能昧着良心,我不能落井下石——
权组长打断她的话说,“斗争又不是打他、骂他、跟他胡来,而是跟他辨明一个道理,到底谁养 活了谁?是地主养活佣人?还是佣人养活了地主?”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得跟长妈商量商量。”
从辛妈那里出来,权组长一行就来到田三牛家,田三牛是田育德的堂叔。正跟老伴在抱怨,说: “老天爷不长眼睛,大侄子(指田育德)是好人,怎么让他遭劫难?”
见权组长一行人来了,躲又来不及,只好将他们迎到屋内。
那屋子空荡荡的,连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再看四壁,泥巴打的墙,只有三根撑柱,四匹横樑, 门口挂着一张草席算是大门,权组长直摇头,单刀直入地说,“您是田育德的佃户,是他把您剥削得 这么黑穷的吧?”
“不不不,是老天爷。”田三牛慌忙说,“一场大火,吃的、用的都烧光了,只抢出这根橼子, 几匹板子搭了这点房子,接着一家人这个病,那个病,多亏育德大侄子送来粮食、铺盖,才熬到了今天。”
“好了,好了,不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权组长不耐烦地说,“我只问您是不是田育德的佃 户?”
“就算是吧!”
“您给他上租没有?”
“种田上租,天经——”
“再问您稻谷是您种出来的,还是他种出来的?”
“那当然是我……种出来的。”田三牛不懂权组长的用意,磕磕巴巴地说。
“这就对了,他不劳而获,是剥削分子,您应该站出来斗争他!”
田三牛更懵了,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不跟他划清界限?”
“不是,不是……那……那……叫我怎么说呢?”
“那好办,到时候我们会教您说的。再见!”
他们来到湖湾,找到胡作头。小王上前问话,他说:“胡大伯,听说您在田育德家当了二十多年 的长工,是吗?”
“嗯,从民国十几年进田家当放牛娃,后来当长工,直到解放后,可能二三十年吧。”
“田育德是恶霸地主,对您们长工一定很刻薄吧?”
“不,不,东家对人没说的,每年十五担米,一单一夹一棉三套新衣服,逢年过节四道荤菜,不 亏人;就是他的管家把我们不当人,常把剩鱼剩肉给我们当下饭菜。有一回菜都酸了,害得我们拉了几天肚子,幸亏四少爷晓得了,禀告老爷,请先生抓药——”
“好了,好了,扯那么远搞什么?”权组长不耐烦地说,“我只问您,田育德下田吗?”
“人家是财东,怎么会下田?”
“这就对了,庄稼是您们做出来的,大部分收获他得了,这就叫剥削!”
“可是种子、肥料、田地都是人家——”
“劳动才能种出粮食,懂吗?地主不劳动,拿的粮食却那么多,这就是不劳而获,就是有罪!懂 了吗?”
“这这这……我怎么也想不来。”
“想不明白没关系,后天来队部参加演练,我们会教您说的。”
回到队部,见于主任已先一步回来了,权组长招呼道:“怎么样,收获不小吧?”
“的确不小。”于组长说,“大量事实说明,田育德是伍儒家型地主。我们认为斗争会调子不能 定的那样高!”
那显然不符合滕大队的要求,权组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时田金苗送发言稿来了,灵机一 动,便说:“也罢,我还有事,那就各定各的调子,各写各的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