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星期五的早上，是燕妮给上海家里人打电话的时间，事先约好的，一周通一次电话，互相报平安。燕妮的父亲照例都说一切都好，要燕妮不用担心。他是个好好先生，总是笑嘻嘻的，对人对事的要求都不高，所以父女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而她和母亲的关系却很微妙，与其说象母女，不如说更象姐妹，好起来无话不说，恼起来又吵个不休。她的母亲是某一种典型的上海中老年妇女，心地善良，也热爱家庭，但是可能是才子佳人的越剧看得太多，总有种红颜薄命的自怜，老觉得自己没有机会出人头地，嫁的丈夫普通，子女也还没有什么作为，所以时不时郁郁寡欢。而且喜欢挟病自重，每天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小毛病都渲染得好像不治之症一样，让家人不得不总是担心。燕妮在大学里选修过心理学课程，她用心理学的理论来分析母亲的情状，认为她有轻微的控制欲，这是由于缺乏安全感而引起的。燕妮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母亲感到有安全感，甚至有时候会被母亲对家人感情的贪得无厌弄得不胜负荷，她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母亲，就象母亲不了解自己一样。

父亲把话筒传给母亲，燕妮问一句“您好不好”，就听见她母亲在那头故意压低了声音，幽幽地说：“好不好啊，嗯——，不怎么好。”燕妮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只好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母亲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刻打蛇随棍上，添油加醋地说着自己的各种无名病痛，连带着抱怨医疗保险是如何地不经用，没有子女在身边又是如何地孤苦伶仃等等。燕妮对这一套早已经听得耳朵生茧，所以一边随声附和两句，一边在电脑上面偷偷地玩着扑克接龙。好不容易等到母亲讲完，放下电话，燕妮赶忙去给自己开了一罐可乐压惊。握着冰冷的铝罐，燕妮走到落地窗前面，向外眺望。这是一个阴天，湖水被天空映得灰蓝，有种苍茫的感觉。这样的天色和上海一点也不象，它提醒着燕妮这是在外国，在加拿大，在地球的另一面。

慢慢地喝着可乐，燕妮有种想转身逃走的冲动，她开始想象着如果现在收拾东西回国，将会是怎么样一种状况。动身不会太难，只要到楼下的银行把所有的现款提出来，然后去旅行社订张最快的机票，到上海或者香港都无所谓，然后给安安说一声，把钥匙留给楼下大堂保安就行。如果一切都顺利，最快只需要24小时，就可以回到熟悉的上海，把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当作一场梦，或者一个异乡假期，然后再从头开始，找房子，找工作，找男朋友，过回正常的生活。

计划到这里，似乎都还是理想的，但是以后呢？家人会怎么看，外人会怎么看，最重要的是自己会怎么看？出国几乎是她一直以来最重要的理想，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而且不是留学不是偷渡，也不是靠跟外籍人士结婚，而是自己堂堂正正地独立技术移民出来的，结果才出来一个月就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回国了。燕妮知道自己是决不会甘心于这样的结果的，她有那么多的梦想和计划，怎么肯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就退缩，当然说什么都要坚持下去。

燕妮知道自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有时候想得太多，就会灰了心，失了斗志，所以她强迫自己不要想，不要问为什么，只要埋着头苦干就好。就像她大学时期最好的女友清舫，毕业以后在外贸部门工作，那是人人羡慕的美差，结果她干了两年，突然一声不响地一个人去了日本。燕妮一直和清舫保持电子邮件联络，知道她在日本生活得很辛苦，每天晚上在酒馆当女招待，跟醉醺醺的客人调笑赚取丰厚小费。外国人要在日本留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清舫的目的就是拼命赚钱，等赚够了就回国，然后再找机会去别的国家。清舫在人们印象中向来清高文秀，谁想的这样纤尘不染的一个人，到异国他乡挣扎求存的时候，会变得像一根荆刺那么硬实和锋利。

除了对前途不确定的惶恐，和很多独自留在异国他乡的人一样，燕妮体会到深深的寂寞。没有固定的工作和学业需要应付，也没有车，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呆在家里，常常是整天整天都找不到人说一句话。燕妮对电视节目没有什么兴趣，除了上网，更多的时候她会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到几乎听不可闻，然后端着一杯热茶到窗口望野眼。从高楼上望下去，树顶光秃秃地展开在眼前，而过往的车辆，路过的行人，都变得像玩具样的小，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中的景色。她常常这样一站就是大半天，下雪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人也都好像失去了思想，简直怀疑自己已经疯掉，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

周五的晚上，刚从底特律出差回来的安安，带着一大包零食来看望燕妮。天气很坏，雪一直下，一直下，扫雪车来不及清理，附近的很多街道的路沿都堆着积雪。从高处看，多伦多象燕妮小时候玩过的玻璃球，密封的球里面装满白色细泡沫，把球倒过来，那些碎末就像落雪般飘落在中央的小城堡上面，美得叫人屏息。

燕妮非常欢喜安安到访，亲自下厨，给安安煮了一盆茄酱牛肉末意粉。材料都是从楼下的超市买回来的，加上淡橄榄油，端出来香飘十里，叫安安吃得姓高采烈，连盆底都刮得干干净净。燕妮本来想做上海菜，用从唐人街买回来的材料，给安安好好地煮了一顿中国饭菜。白萝卜红烧肉，做好之后放在微热炉子上面焖，会散发出浓浓的酱油香味。还有像细梭子一样两头尖尖的泰国米，即使用微波炉煮成米饭，也香糯可口，拌上红烧肉汤汁，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但是想了想，她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动手，一来怕安安不喜欢她在公寓里面烧中国菜，弄得一屋子油烟；二来毕竟安安已经来海外这么多年，又嫁了洋丈夫，她不确定安安还会喜欢吃中国食物。她认识的好多人，出国两三年就变得跟洋人一样的生活习惯，有些还刻意表现得对中国食物很不习惯，最忌讳人家提醒他们是从上海出去的历史。而且内心深处，燕妮还是很觉得自己没出息，不能真正地习惯西餐西食，所以更不愿意让安安看出自己对中国饭菜的惦记来。

然后两人坐下来，吃着零食，闲闲地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燕妮在说话，她迫不及待地向安安报告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变化。安安一直带着那个了解和鼓励的微笑倾听着，很为燕妮终于开始尝试适应加拿大生活而高兴。两人说到考驾照的事情，安安建议燕妮去报名参加正式的驾驶学校课程，除了学习驾驶规则之外，还可以在教练陪同下练习驾车，他们会给学员很多如何通过路考的小诀窍，而且将来开车的时候，凭着驾校的毕业证，可以减下不少保险费来。燕妮记下她说的，打算等拿到正式驾照，而且天气好一点的时候就去找驾驶学校上课。

安安说：“在北美洲生活，开车还真是一件大事。等你有了车，到什么地方都方便了。”

燕妮认同地点着头：“是啊，现在我整天闷在家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觉得人都快要疯了。以前怎么会想到，在外国生活能有这样寂寞呢。”
安安握住燕妮的手，她的手柔软而温暖，“等开学了，你有个地方去，有人说话，就好多了。将来再找点事情来做，要么读书，要么工作，踏实了就觉得跟在上海也没什么两样。”
“我真是等不及开学，可是还有两个礼拜呀，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像今晚，要是你不来，我怕是又要发一个晚上的呆。不会讲话又没有车，真是像又聋又哑又跛的残疾人一样。”燕妮忍不住地抱怨着。

安安点点头，没有说话。其实她并不是很清楚燕妮在抱怨什么，她从来不是一个寂寞的人，总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她的生活建筑在踏踏实实的愿望而不是浪漫的梦想之上，结婚以后，事业，婚姻，社交，每天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处理，有时候累得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更不要说别的。在安安看来，燕妮的寂寞一半是来于无所事事，而另一半则归结于她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忧郁和抱怨还是多少有点当年林黛玉对牢白海棠泣血的做作的。但是安安终归不是一个刻薄的人，所以她苦苦地思索着要如何帮助好友解决问题。

想了一会儿，安安突然有了主意，说：“你不如去旅行吧，到加拿大其他的城市去看一看，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也省得老是闷在这里。”
燕妮动心了：“旅行呀，听上去蛮好的，但是去哪里呢？”
“好多地方都很漂亮，你喜欢欧洲风情，去魁北克最好，温哥华也漂亮，”安安一拍手，站了起来，“对了，就去温哥华。现在去魁北克太冷，零下三十度呢，温哥华就暖和。而且我们有好朋友在温哥华工作，可以拜托他去接你送你，帮你订好酒店，这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地去散散心。”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