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ading...
Ad by
  • 推荐 OXIO 加拿大高速网络,最低月费仅$40. 使用推荐码 RCR37MB 可获得一个月的免费服务
Ad by
  • 推荐 OXIO 加拿大高速网络,最低月费仅$40. 使用推荐码 RCR37MB 可获得一个月的免费服务

我-2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同上

4 生疮
1957年夏天,我已经差点半岁了,虽说受到家庭的娇生惯养,但还是瘦得皮包骨头。
最大的变化是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还学到了上点文化;婆媳关系好多了,祖母和母亲没有了口嘴。
在母亲和祖母都很忙的时候,都是姐姐照管我,常背我到其他村子去玩。姐姐也很饥瘦,常常为了讨我不哭累得满头大汗。一天,我们俩一并摔到了田里,结果我倒没啥,姐姐挨祖母一顿打。没过几天,我身上出现了一些红点点,祖母和母亲都去找草药来煎洗,可越洗越凶,母亲决定去看医生。可她把我刚抱出门,社长周仲财来了,头一句话就很难听:“喂,你又想偷懒啊?上面决定这几天搞集体生产,你是干部家属,应该带头积极参加。”
母亲忙掀开我的衣服解释说:“你看看,这娃儿有肿毒,我得去找太医治治。”
周仲财看了看,不以为然:“噢,长了点痱子,怕什么?现在是‘大呜大放’,你看到的,那些自私的人多痛苦?”
没法子,母亲只有把我交给祖母,跟在周仲财后面走了。六姨进了新学堂,现在家里只剩下一老一小,祖母是尖脚,走不得远路;姐姐年幼,无能为力。现在我就医的问题只有靠爷爷和爸爸了。爸爸也是不可靠的,因为自从他当了干部,只有吃饭在家,夜深了才有可能回来。爷爷呢,这几天被农业社的活儿累得喘不气来,经常回家吃午饭的功夫都没有。祖母把我放在一个用烂箩筐改做的摇篮里,叫姐姐给我搔痒,独自上山采野药去了。傍晚,母亲收工回来不见祖母,原来祖母摔伤在山沟里起不来了。母亲把她背回家,给她敷了药,安慰了一阵子便来照料我。夜深了,父亲回来了,母亲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了他。父亲看了看我的病情,不以为然,和周仲财的口气差不多:“一点小毛病,洗澡时多用点皂角就行了。再说,这阵子工事多,我的确抽不出时间来。一个共产党人,不能为了一点私事眈搁了革命工作。”母亲理解父亲的大道理,没说什么便哄着我入睡。我痒得难受不能入眠,一晚哭到亮,搅得全家人都没睡好觉。大清早,母亲找父亲商量,背窝里早已没人了。这时,祖你进屋来,说是等晚上收了工把我背到秦太医那里去治。我带病耐心地等着,痒得啼哭的时候,姐姐和祖母又用冷水给我冲澡。等到天黑,母亲收工了,怎么也没有等到祖母回来。母亲顾不上吃饭背起我出了门,准备去找秦太医。听说秦太医住在金鱼塘,有近二十里山路,人生地不熟,求医比登天还难,可母亲没有被吓倒,顶头稀疏的星斗朝前走着。运气不好,没走多远就摔在山茅厕里,两娘母没有求成医,倒粘了一身大粪,臭熏熏地回到了家,待母子洗漱干净,已是月落鸡呜。也怪,我掉了粪坑后身上的痒疙瘩居然消失了。
没过几天,我的脖子上又生了个疮,而且蔓延势头飞快。这次母亲拿不定主意了,到处去找父亲想办法。母亲好不容易在队上的大田里找到了父亲。原来父亲正在田里插秧,田坎子上有几个上面来的干部在指挥。这个插秧的技术和规模是空前的,俗称插“井”字秧,大行五线横纵成线,不能有丝毫弯度;每行四寸见方插四株禾苗,不能缺角……技术要求之高,难怪社员们返了无数次工也没有合要求。母亲好不容易和父亲碰上了头,还没有商量好给我治病的事,就被一个干部指责了:“高银章,干部要带头啊,是不是和老婆商量私事?”父亲的口才向来不好,搪塞更没有窍门了:“没……没有……私事……我是说这秧子栽密了要减产!”另一个干部吼起来:“一个共产党员,不相信科学,思想一点不先进,还说落后话,警防划为右派!”父亲没有再和母亲商量便向田中间走。
祖父和父亲都抽不出时间送我就医,就只有母亲陪我去了。当时我不懂事,只晓得哭,母亲含着一把辛酸泪背起我走了。我们两娘母刚上山路,就被周队长看见了。他说:“上面决定集中全部劳力投入集体生产,你还去走亲访友,想当资产阶级啊?”母亲很坦然:“不是……娃儿生疮,我背他去看太医。见娃儿这个样子,我都五心(星)不做主的,那还有心串亲戚哟。”周仲财挺敏感:“什么,你再说一遍……五星指什么?五星代表共党、毛主席,你敢说它不做主,纯粹的右派、资产阶级!”母亲直道歉:“我说错了,算我没说。”周仲财也没有再挖根,只是说:“你马上去搞生产,表现积极些,我可以给你隐瞒,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说完,一本正经地走了。母亲怕把事情闹大,只好把我背回家交给祖母,匆匆去了劳动工地。
隔了一天,我的病情不断恶化,脖子肿得和下颌一样平,声音嘶哑,时而休克,眼看有生命危险。这时,祖父义无反顾,搜空了家里所有的零钱,背起我直奔秦太医家。祖你年轻时,秦太医救过他,所以他们之间有老情。很小的一个疹所里,挤满了看病的人。秦太医见我病重,率先跟我诊治。他先把脓疮剖开,挤出了一大碗脓液,然后又拿出祖传的用麝香配制的药粉敷上,最后拿了一些吃药,还告诉了可行的扶理方法。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理疗,我的疮毒基本上好了。这时的我瘦如柴禾,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最触目惊心的是我脖子上的肉皮,消肿后出现了深深的褶皱,用手指轻轻一拈,能扯起好几寸长,活象弹枪皮子一样,就连姐姐有时候也怕抱我了。全家人见我这个样子都很伤心,受经济的限制拿不出滋补品来,所以只好干着急。
父亲思维一闲,就想重操旧业:打鱼、抠黄鳝给我补身体,可现在的田大部分都分给下了户,不敢乱动人家的,再说众人也没有养鱼的兴趣,集体就更不消说了。想来想去,父亲想到了土改时分得的那只猎枪,这还现实,去林子里打几只画眉之类的给我补补身子是可行的。于是,父亲偷偷配制的火药,利用来之不易的空时间打起鸟来。也只有响了那么三、四枪,一只鸟也没有捕着,却惹了个大祸:上面的领导把我父亲划为了右派!“罪状”有三:一是本人不信科学,和政策抵触;二是纵容家属说反党话;三是打鸟取乐想过资产阶级的生活。父亲觉得没有一条罪状能成立,只抓住一点顶撞了领导:“我说了集体田里的稻子要减产,你们秋后算帐就知道了。”领导并不服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搞亩产双万斤,不信你去看看吧。”领导把父亲带到了集体的稻田边,见稻田果真变了样:水稻茂盛得来扔下大块石块也掉不下去。父亲没敢辩解只好溜掉,后来才听说他们搞了移植:把别的田里水稻扯来放在了示范田的稻子行间。
秋收时,我的身体全好了。我感谢姐姐精心照料我;感谢长辈们痛爱我;特别感谢祖母每天在火笼子里用木炭炖饭给我吃……
长辈们心痛集体的粮食减了产,我最内疚的是这回生疮跟父亲背上了难以洗脱的罪名。
疮啊,你生得的确不是时候!


5 人民公社
我快满2岁的时候,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父亲划为右派后领导工作被罢免了,好在保留了党籍。周仲财当上了生产队的队长,领导水平提高了许多,在大会小会上都能高谈阔论。
这一阵的会义很多,开会的地点是在詹家大湾,过一条冲绕过一个小山嘴就到了。这里原是大地主的房子,有一间宽敞的大厅、十多间小屋和一个大场坝,又在全生产队的中心位置,是群众开会学习的好地方。
这一天,周仲财又把社员集中到了詹家大湾开大会,会议议程有三点:首先是周队长宣讲弘扬人民公社;其次是姚桂芳教唱《人民公社好》;最后是说私有财产归公的事。
我已经学会走路了,由姐姐陪着在家门口玩耍,祖母在一旁乐着。不一会儿,母亲跑回来了,大老远就朝着我们喊:“娘,今天的会很重要,凡是能听懂话的人都要参加,您带着玉兰来,我背郢文走。”母亲说罢背起我就走了。
会场够气派,到会人数创历史之最。病倒的人被抬来了,不能走路的残疾人也扶来了,能走路的小孩由大人领着,大家都和往常一样,眼睁睁地望着主席台上的周仲财。我、周富明和游地主的孙子游润槐差不多大,手牵着手在人群里穿行、嬉闹。不多久,整个会场被一群小孩子搅乱了,周仲财见状冒起火来,把我和游润槐揪上了台,指着我俩的脑门说:“一个地主的后代,一个右派的儿子,是不是大人支持你们搞破坏?我告诉你们,这是讲人民公社、讲无产阶级,你们不要惹火烧身!”
我和游润槐都吓哭了,那是我们还不会说完整的话,更听不懂周仲财说些什么。游二娘和母亲上台向周队长道了歉,才把我们俩带下来了。游二娘狠狠地打了小润槐一巴掌,我很幸运,母亲没有打我,父亲的双眼还充满怒火瞪着周仲财。
会议最后周仲财宣布:“大家要把一切私有财产交公,也就是解放初期分到的财产和你们家里的粮食、牲口之类的全部交出来归集体所有。”
散会后,祖母比谁都走得快,她以惊人的速度率先到了家。她把门关得死死的,把半罐子米倒在口袋中,又很谨慎地把它藏在灰槽里,等父亲他们回来时,她已累得满头大汗了。父亲休息了片刻,便安排起活儿来。不多时,高家的交公队伍出发了:父亲扛着土改时分得的风车走在前面;祖父挑着一担麦子、母亲牵着一头架子猪跟着;姐姐扛着猎枪赶着一只小羊儿走在最后。往返几趟后,家里几乎是一个空架子了。祖母抱着我在一旁叨念,说这样值价不交,那样给我留点,这些都被父亲一一拒绝了。后来,父看出了破绽,觉得大米不对劲,估计祖母搞了手脚,于是在灰槽里发现了那半口袋米。父亲把米袋提出来,狠狠教训了家里人一顿:“你们是公社社员,要像个社员的样子,如果大家都这样,哪还有什么集体?”
祖母不认输,把我从她怀里塞给父亲:“你看看这娃儿,瘦得像干豇豆,你忍心看着他以后挨饿?以后吃集体伙食了,他能吃粗食吗?这点米我得留着,熬米汤给他喝!”
父亲看着我瘦小的脸好久没不说出话来。
母亲过来捏着我的小手一阵酸楚:“你看这孩子,手杆儿小得来一掐都断,我们不忍心哪!这点米就留着吧,”
父亲在我的脸上亲了亲,把我放母亲怀里横下心来:“不行,我是党员,应该事事带头,要做榜样给群从看,我的处境你们是知道的,一切私有财产交公是我的职责呀。”
祖父理解父亲:“算了,交就交吧。今天开会你们已经看到了,他们对右派是盯得很紧的,咱们一清二白的,别叫人家抓住把柄为好。”
“说得很对。”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说话要比人家短一截,凡事小心为好,大家相信,我们按党的指示办不会错。”
全家人再也没说什么了,只有祖母丧着脸很不怅然。父亲又进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几遍,发现墙角外还挂着一件粘满灰尘的集体财产:土改时分得的那头猪的头骨,祖母为了避邪还挂在那儿。父亲把它取下来提着,扛起米口袋去了詹家大湾。
夜里,父亲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己再大的委屈也能忍受,周仲财今天骂不懂事的孩子他总觉得心痛,为一个党的干部变得如此麻木在痛心。为了以前的交情和党的工作,父亲觉得有必要找周仲财谈谈。于是,他披衣起床,敲敲走出了小屋。
夜黑得好像把一切都扣在了锅底,父亲高一脚矮一脚来得周仲财房前,见他家的灯还亮着,隐约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父亲贴近窗户,听出周仲财和姚桂芳正在说悄悄话。
“留两口袋够不够?”姚桂芳问周仲财。
“算了,多了碍眼,我是队长,还会饿肚子么?”
“……藏在哪里?”
“后边坟地好些。”……
他们商量了好大一阵,便抬着口袋去了屋后的坟地,好大功夫才把两个口袋埋好。父亲躲在竹林里没有惊动他们。父亲恢心了,觉得凭他个人的力量是很难挽救周仲财的。但是,他也不忍心集体财产受到损失,于是便把两口袋粮食抱出来扛到了保管室门口,并用石灰块在每个口袋上写了一个“周”字。
第二天,公社下来人了,由周仲财陪着,挨家挨户检查私有财产交公情况。检查的重点对像是成份不好的和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不用说对我家的检查要过细了。公社干部在外面的坝子里给我们家庭成员上政治课,周仲财带着一两个人进屋仔细搜查起来,墙缝子、水缸里、床旯旮……无一放过。搜查结果,在墙缝里发现了一小包豇豆种籽。周仲财把豇豆种籽摊开亮在父亲眼前小题大做:“你看看,一个共产党员,对自己不过硬,你还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多远?”
父亲很想捅周仲财的老底,但是又没有证据,只是望着苍天说了一句话:“有人才真正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哩!”
一个公社干部过来,说话挺和气的:“……算了,要向周队长学习,把漏交的财产秘密交了公。”
周仲财苦笑道:“没什么,我是怕影响群从情绪,说我私自藏粮食,一点小事,不值得一提。”
干部们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便走了,父亲追上去把周仲财叫到一旁,悄声说:“你的事我清楚,以后不要再干了。”
“什么,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周仲财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要抓屎糊脸,只有好好按党的政策办事才是唯一出路。”
父亲咬着牙吐出了三个字:“你——变——了——”
周仲财笑道:“社会在变,我还能不变么?总之,我不会变成右派,不会变成反党分子。”
父亲脸色气得苍白回到家里,倒受到了母亲的安慰:“要看得惯,不要凡事都往心里去。看远一点,现在是社会主义,好日子还在后头,别给周仲财一般的见识,他只能代表他自己,不能代表共产党。好好生生当一名人民公社的社员吧。”
人民公社,这个词深深地埋在了我最初的记忆里。

6 伙食团
私有财产交公后,社员们的饮食就集中在伙食团了。
伙食团设在詹家大湾,周仲财任生产队长兼伙食团长。詹家大房子中厅旁边的两间小屋作了厨房;大坝子是社员们的露天餐厅,里面安放了好几十张桌子和一些石礅;坝子旁边的屋檐用几根朽木围成了一条长廊,社员们吃饭排队就在这里边。
起初,社员们不习惯,经常不守规矩和不能对号入座挨训,或是伙食团煮的饭不够吃闹潮。我们家倒不存在,祖母早早领着我和姐姐到伙食团排好队,午饭后也不离开,靠着长廊等候着晚餐。我们几个小娃儿是幸运的,大人出工后,我们就在坝子里跑猫,闻到伙食团的饭香后,一个个都钻进厨房渴望恩赐。周富明最胆大,带着我和润槐去爬甑子。炊事员虽然大方,但不公平,当我们闹得凶的时候,他常常从甑子里抓起一把饭分给我们三个小孩,周富明分得最多;我只有一点点;润槐只有几粒,有时还打空手。周富明很可怜我和润槐,常常把赏赐的食物再分配,我们三个渐渐成了影形不离的好朋友。有时姐姐也跟着我们,但是她从不去闹吃和参与食物分配,时常去帮炊事员洗菜、添柴、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没过多久,社员们的生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生活标准变成了“二两八钱三”。这天早晨,社员们的生活就大变了样。我们家六口人,领到了一盅儿饭,一小钵酸菜汤。祖母把饭分成六份,每份只有一小砣。姐姐把自己分得的又给了一点给祖父、爸爸和妈妈,还说:“你们是大人,肚子饿了不能干活。”我也学着姐姐,把自己的饭全分给了长辈,也说:“你们是大人,肚子大,要多吃。”妈妈把她碗里的饭分给了我和姐姐,哄着我们说:“你们是孩子,不多吃饭长不高。”一家人的分饭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最后还是祖母作了总结:“给集体干活儿的多吃,上长娃儿不能少吃,我这个老婆子饿饿肚子没事。”说罢,她把饭全部分了出来。这样并没有了结,分来分去的饭都凉了,爸爸来了个折衷:“分饭到此结束,个人完成个人的任务,总的要求是不剩一粒饭、不留一口汤。”
爸爸这话说得挺大声,被周仲财听见了,他也没有发火,只是说了一句:“这是共产主义生活,说话要注意影响。”
过了一阵,我们全家连一盅儿饭也领不到了,按标准只有一盅儿的四分之三。听说润槐他们家更少,和我家一样多的人口,只能分到半盅儿饭,据说是因为他家是地主成份,不能与贫下中家划等号。这天,长辈们多半怕我和姐姐再分饭给他们,吃了一口饭喝了几碗上面还浮着一层蚜虫的蒜苗汤就离席了,小润槐端着一个空小碗过来,两眼还留着泪痕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两姐弟,我和姐姐把剩下的饭全给了他。小润槐几口吃下后又举起了小碗,等待着其他人的恩赐。这时,不少社员有的给饭,有的给汤,不多时,我们三个人碗里盛满了汤饭,各自几口咽下后打着饱嗝感激着好心人。有的社员发自内心说道:“我们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们呀。”
又过了一阵,社员们的生活更困难了。每人每顿只有一瓢儿清得像米汤般的稀饭,二个红苕粑。这稀饭倒几口就下了肚,红苕粑太难咽了:又苦又涩又有泥沙,实在吞不下去。我咬了一口怎么也吞不下去,大人们大口大口地咬,眉头一皱就咽下去了。祖父教我和姐姐:“不要尝,不要咬,用舌头顶几下就哽下去了。”我和姐姐都照祖父的经验吃,还真管用,努力吃下了一个红苕粑。第二天,腹胀腹泻的社员不少,我们家就只有妈妈的肚子痛得厉害,说什么她也不吃红苕粑了,我和姐姐都把稀饭留给了妈妈,可她说啥也不肯吃。祖父劝道:“要忍着吃,不然会饿死的。”这话又被周仲财听见了,他过来干涉道:“高大爷,说话小声点!现在是搞共产主义,怎么会饿死人呢,乱说小心被取起。”今天中午,我特意留了一个红苕粑,想起了我的好友明娃我润槐。我先找到润槐,分了一半红苕粑给他,他几口就咽下去了;我找了好久也找着明娃,放开喉咙喊了好几声,明娃才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粘满了饭粒,我给他半个红苕粑,他看了一下就甩了,还说:“我有饭吃,不吃这喂猪的东西。”润槐捡起红苕粑,顾不上揩去上面的粘土几口就吃下了。再四处寻找明娃时,已被他妈妈拖到厨房里去了,紧接着听到的是明娃的哭声。
一天,周仲财告诉我祖父和父亲:“你们两个对伙食团有意见,这是对共产主义不满,问题是严重的,久而久之可能会惹出大祸来。看在我们两家有老交情的情份上,决定安排你们新的工作。高大爷去猪场喂猪;章娃去大战钢铁。现在我们几个伙食团建一个猪场,就在烂祠堂,不远,隔家只有几里路。章娃要辛苦些,到山里的香河铁厂工作,每天有白干饭吃,还有工资,包你满意。”
祖父和父亲都认为这是好差事,没有拒绝。第二天,爸爸卷起被盖出发了,妈妈领着我和姐姐送了好远好远。从此,家里冷清多了,还好,有祖父饲养完猪后回家陪我们姐弟。这阵子,祖父为了提神解饿,学会了抽叶子烟。祖父很喜欢我们,有空的时候,我给祖父端叶子烟竿儿;姐姐给祖父卷叶子烟;祖父给我们讲他给游家当长工的事,每次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过了一阵,有的社员烧起私锅来。有的煮的野菜;有的煮的没有交公的粮食。这件事被周仲财知道了,并给予了严惩:扣掉伙食团的饭菜,还要站排亮相,润槐一家就受了这样的惩罚。周仲财有了新的对策,每天派人上山巡逻,发现有炊烟的村子说立刻包围,处理了好大一批人后,四处无炊烟了。一天,游二娘来找祖母,偷偷给了祖母一小口袋儿米后悄声说:“郢文的身体不好,用这点米熬稀饭给他吃,……不是偷的,是我藏起来的,我的成份不好再也不敢煮了,你们这里背湾,不易发现,不过也要小心。”祖母谢了游二娘,并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遭到了妈妈当即反对。祖父的胆子要大些,说道:“不怕,现在我们家没有党员了,挂不起的。”开初,祖母用木炭火煨,因为没有烟雾,没有被发现。木炭烧完了,逼着用柴禾,煮第一顿就现了相。祖母很有心计,等周仲财闯进屋时,发现锅里是些药碴,还说:“我人老病多,没有几天的客了,全靠药保命,还多谢周队长上门关心。”这话说得周仲财哭笑不得,临走时只是说道:“明天药也不能煎了,再出现烟火拿你试问。”第二天,祖母煮饭的时候祖父也在家,为了安全,祖母派我和姐姐在坝子边上放哨,我们大老远就看见周队长朝我家走来,于是赶紧报信,祖母很快把锅灶收拾好了,一本正经地坐在木椅上喘息。祖父卷了一支很大的叶子烟使劲地抽着。周仲财进屋滋事时,祖父乐呵呵地说:“没有人敢动烟火,……是我在抽叶子烟。”周仲财被浓郁的烟味熏走后,大家都捏了一把汗,认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决定收手不干了。
有天,游二娘背了一个黄南瓜领着润槐到我家来,说是叫我和润槐一块儿玩,并把一个秘密告诉了祖母:“现在烧私锅的风声很紧,在家里动火烟白天晚上都有危险,有的人选择了夜间在避静的山坳里搞野炊,这很安全,你们可以试试。”祖母一听动心了,当天晚上就把一家人约好去了山上。我们的南瓜汤还没有煮熟,有来了几家,其中游二娘也在。有炖青蛙汤的;有煮牛皮菜糊儿的;有搞红烧茄子的;……丰盛极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共进夜餐,充满着喜悦,所不同的是这种欢乐是无声的。
后来,山上的那些露天“厨房”也被发现了,人们又会怎样呢?
总之,大伙食团,小伙食团,只是年轮的一圈,但给人们留下的印象的确太深了。


7 猪场
伙食团养猪场的规模不小,有十几头母猪,近百头青猪,只有三个人饲养。另外两个都是五十开外的老年妇女,一个叫余大娘,是三队抽调来的;一个叫李二嫂,是五队抽调来的。她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爱发牢骚,可一到养猪场,她们的性格变得温柔起来,从来没有跟爷爷红过脸——因为重活脏活爷爷全包了。
起初,饲养员们一天三顿都要回各自的伙食团吃饭,来回往返近十里路,实在劳累;后来,周队长为了提高工作效率,破格将他们三个饲养员的粮食分出来,同意他们在伙食团里开私锅。
余大娘的岁数最大,便推举了她当炊事员。她在大炭灶里煮熟了几大锅红苕拌玉米粒的猪饲料后,就用余火做饭;按伙食团的生活标准,每顿只能吃上很清的玉米糊儿,顶多有时能放一撮米在里面。仓里有大个大个的红苕和黄橙橙的玉米,谁看了都会嘴馋,爷爷再三打招呼:“不能抠猪肚子。”周队长也经常有规律来猪场检查,多半是在就餐的时间,首先是看人的生活,然后才去猪圈转。还好,每次都通过了周队长的验收。他们三人在养猪场里,生活上没有占到便宜,而且身体越来越差,都不同程度地出现心悸、气吁的症状。余大娘和李二嫂更吃不消,面色苍白,走路有气无力,稍微重一点的活儿就累得大汗淋漓。
这天中午,他们的小伙食团开饭了,三人围坐在石磨边,像往常一样各自从屋里带来的咸菜,盛满一碗玉米糊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爷爷刚刚吃下一口就愣住了,他发现今天中午的生活改善了,糊儿里多了点玉米粒和红苕块。余大娘和李二嫂吃得很香甜,不大功夫一大碗红苕玉米糊儿就下了肚。爷爷喝了一口舍不得吞,眼睁睁地望着这两个饿馋了的人,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话到口边又收回去了,只是说:“你们两慢慢吃,我的胃不好,想休息一下。”爷爷说完,端起碗到了母猪圈旁。他捉起一只瘦小的猪崽,精心地把那碗玉米糊儿喂进小猪崽的肚,然后到大炭灶边,倒了一碗白开水几口就吞下去了,摸出叶子烟袋儿,卷了一支很长的叶子烟对着炉桥一个劲地抽着。一连好几顿爷爷都是这样,爷爷用白开水充饥的秘密被两个妇女发现了,这一顿无论如何也把祖父推上了“桌”。余大娘不住地开导爷爷:
“不吃白不吃,你饿死了谁会纪念你?”
李二嫂也说:“我们多吃丁点儿算啥?一头少吃一口就带过了。”
爷爷听了直摇头:“集体的便宜我们不能占,要公私分明。我们要将心比己,想想其他的社员,他们在伙食团里吃个啥?”
李二嫂不同意爷爷的看法:“生产队这么大,就是任我们三人的肚子胀,也吃不垮的。”
爷爷当即反对:“你说错了!要是社员们都这样想,都这样做,这集体还不散架?”
余大娘说道:“别把问题弄复杂了,我们吃一点点猪食,工作积极些,把猪圈打扫干净点,把猪草煮熟点,饲养周到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看多吃也值得。”
爷爷耐心说道:“精心饲养是我们的工作,不能有半点含糊。总之,集体就是一个整体,大家要一个心眼,要不,还要政策干什么?”
他们三人经过好长时间的唇枪舌战,结果是爷爷获胜,两个妇女不同程度地默认了爷爷所讲的道理。爷爷今天的一席话,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哲理,我想这也不过是一个正常人的心声罢了。从那以后,余大娘收敛了许多,只是偶尔抠点猪食罢了,爷爷也不拘束,同她们有说有笑聚餐,只不过爷爷每吃了一餐超标准的伙食,就用瓦片在墙上画一个小圆圈。
爷爷有时很久都不回家一趟,我想念爷爷的时候,就闹着要姐姐赔我去猪场。这一回,祖母病了,我和姐姐决定去猪场把爷爷找回来。我们来到猪场时,爷爷割猪草去了,只有李二嫂和余大娘在打扫猪圈。他们两很热情,在冒着热气的大锅里捞了两个熟红苕给办招待。我和姐姐不顾滚烫狠狠咬了一口,还没有吞下就碰上了爷爷,他快速卸下担儿,把我们俩手中的红苕拖过去丢在了大锅里,还用温和的口吻哄我们:“那是猪吃的,人不能吃。”
我们俩舔着小嘴半信半疑地望着爷爷,呆了好久姐姐才说:“奶奶病了,叫你回去。”
爷爷在我们脸上亲了亲,笑着说:“好,你们先回去,我收了工一定回来。”说完便去忙活儿去了。
我和姐姐踮着脚,舔着小嘴眼巴巴地望大锅里正冒着白气的红苕,迟迟舍不得走。李二嫂过来,从锅里捞了两个较大的红苕,在水缸里冰了一下塞给我们,小声说道:“你们快走,别让你爷爷看见……”
我和姐姐高高兴兴地出了猪场。我直催姐姐吃,姐姐捧着红苕不肯咬。我催了好几遍姐姐才说:“你吃吧,我这个给奶奶留着。”
我也开始懂事了,说道:“你不吃我也不吃,都给奶奶留着。”
我们在路旁摘了两片芋荷叶,把红苕包好放在了荷包里。
没走多远,爷爷追出来了,他捏了捏我们的荷包,吼起来:“拿出来,怎么偷东西?”
我吓哭了,姐姐不住解释:“……不是我们偷的,是阿姨送的……”
爷爷的态度依然很严肃:“快拿出来,集体的东西,咱们不能要!”
这时姐姐也哭起来,好在李二嫂出来解了围:“小孩子不懂事,别吓坏了他们,……是我给的,一两个红苕有什么了不起?”
爷爷并没不让步:“一两个红苕倒是小事,把娃儿的品性养坏了事就不小了。”
李二嫂见我们姐弟哭得伤心,直推我们走我们俩揉着眼望着爷爷不敢动,见爷爷再没说啥我们才退开了,一直退了好远才有了胆量转过身去。身后传来爷爷亲切的喊声:“玉兰,带好弟弟,你们俩走慢点,别去玩水,眼盯着路走,告诉你奶奶我收了工就回来。”
“嗯!”我们俩异口同声答应着,兴高采烈地走了。我们走了好远,回过头望去,见爷爷还在目送着我们,不住朝我们挥手。
今天的夜饭要开得早些,大概是余大娘考虑到爷爷要回家吧。爷爷今天吃饭特别快,几口喝下两碗玉米糊儿后,心惯性的在墙上画了个小圆圈准备返家。李二嫂挺心细,拦着爷爷问道:“这顿伙食没有超标,你干嘛画圈儿?”
爷爷指着李二嫂的鼻梁:“今天的事你晓得我晓得……”
余大娘更敏锐:“哦,是孙子拿了红苕的事……”
爷爷没有多说,披起汗衫儿转身朝外走去。他刚到大门就愣住了,把汗衫儿甩在地下就跳进猪圈里去了,时间不大便出来告诉两妇女:“我一听猪叫就觉得不对劲,有几头染上疾病了,天快黑了,我得马上采药去。”爷爷说完,背起背篓出了门。
一会儿功夫,爷爷扯了半背篓马蹄草、金钱草、苦蒿之类的良药回来,开亲自动手煎熬。
李二嫂过来说:“你家里有病人,快回去,这点小事我们能做。”
爷爷蹲着没有动:“我不能走,这是集体的大本钱,千万丢不得。”
爷爷硬是没有回家,等猪病全愈后,也不知过了几天爷爷才回家,这时奶奶的病由于妈妈的精心照料也差不多康复了。这回,妈妈倒没不说啥,奶奶却叽哩咕噜的,好长时间没有给爷爷说话。
到算工分的时候,两个妇女都是满分,爷爷的工分等于满分减去墙上画的小圈儿的个数,不用说,比她们少得多了。
余大娘和李二嫂起初有时背着爷爷偷吃红苕,后来她们两也改了,生活上与爷爷同甘共苦,携手为集体的富强努力着。
后来,周队长来到猪场,看到膘肥肉满的生灵,拍手叫好,爷爷因此破天荒受到了难得的表扬。
从那以后,我和姐姐再也没有去猪场了。


8 夜校
人民公社成立后,干部群众的文化素质低的问题更加暴露,上面来了指示,说是每个队办一所夜校,让贫下中农都来学文化。
我们队的夜校办在詹家大湾伙食团旁边的中厅里;里面安了好些木凳、石礅;前方的讲台是一个小衣柜;墙上用竹竿撑着一扇大门,当作黑板;粉笔是从解放前富人家的墙上抠下来的石灰块。
教室布置完备后,最棘手的找教师了,不过周队长心中早就有数,决定安排妻子姚桂芳任教。不过,为了民主,他还是提出来让社员讨论。社员们的反映让周队长失望,他刚一发话,群众的观点便统一起来:
“……选詹述强,他能说会道,可以当老师。”
“詹大爷文化高,保证能教好我们!”
“不准乱说!”周队长制止道,“詹述强是资产阶级,是大地主,你们想跟他学?你们是不是想吃二遍苦?我告诉你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找他?当心你们越学越坏!你们还叫他詹大爷,叫他个詹述强就冲穿天了。”
社员们没有吭声了,各自心目中在推选合格的人选,想来想去,没有一个结果,更没有想到姚桂芳。这事只有由周队长点拨了,他挥了一下手“啊”了一声把社员的注意力集中过来:“我给大家推选一个……姚桂芳,你们是知道的,她教大家唱《人民公社好》够棒吧。”
队长太太,谁还敢说什么呢,只好默认下来。教师确定后,学生入学虽说不报名,但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夜校只能由贫下中农参加学习,地主、富农、右派之类的靠边站。我爸爸是右派,所以我们全家都不能进夜校;润槐是地主的后代,他们一家也不能进夜校;詹大爷呢,不但不能进夜校,还是批斗对像。
开始上课了。头一天夜里,中厅里挤满了人,社员们在几盏昏暗的亮壶儿灯光下听姚桂芳讲课了。她教的内容很单一,也很有规律:先教大家唱《社会主义好》;然后写阿拉伯数字1、2、3、4、5……每天晚上都这样。社员们渐渐厌了,经常是喧宾夺主的局面,开小差的摆龙门阵的大有人在。起初,周队长见秩序乱了的时候,总要吼几声社员难以理解的政治话压堂,后来他也蹲在墙角打呵欠了。
一段时间后,“学生”们越来越少,周队长把政策放宽了,我家和游家的家属也可以进夜校,我们便高兴起来,因为我又可以和明娃、润槐一起玩了。我们一群小孩子,最相宜的是趁大人上课的时候,偷偷溜进伙食团厨房里去拣饭粒吃。
眼看学校快散班的时候,周队长为了稳住学生,又来了新花样,决定每天晚上批斗詹述强。这是搞政治,贫下中家不敢不参加。詹述强也似乎乐意群众斗,每天晚上都戴着老花眼镜早早站在讲台上低着头挨斗。没有啥内容,多半也就是跟着姚桂芳呼呼口号而已。周队长也没兴趣了,常打瞌睡,他有个坏毛病,一睡着就打呼噜。社员们听到呼噜声的时候,就叫詹述强摆故事、讲科学。詹述强没有推辞,给大家讲风雨雷电,教社员写字,群众个个都聚精会神。当周队长的呼噜声一停,大家又呼起口号来。不过后来还是被周队发现了,便下令解散了批斗会,又叫姚桂芳上课,这样的学习班越办越糟,周队长管不了,也只好妥眼皮,不久,学习班真的散了。
这天,社员出工了,教室里还有一群孩子在玩耍。周队长独自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他很惋惜这段学习生活,但是,全队的贫下中农里面一个高小生都找不到,又怎么能够挽救失败的命运呢?这时,有个别小孩学着姚桂芳的腔调,唱起了《人民公社好》。周队长的灵感来了,叫姚桂芳教这群娃儿吧,一来可以让社员全身心投入农业生产,二来免省这群娃子早早去包围伙食团。中午社员收工的时候,他们新的打算给群从说了:“我决定在中厅里办个幼儿班,大家都把会说话的大娃崽送来读书。我们这辈人没有文化吃了苦头,可不能再苦了下一代啊,有了文化才能建设好社会主义,希望大家支持。”
社员们没有不同意的,都说周队长的办法好。
爸爸是右派分子,照理说我和姐姐都没有资格入学,大概是周队长和爸爸是同年同月生的老庚,解放前有一段同甘共苦的经历吧,我们姐弟俩进学堂他没有为难。游地主的孙子润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死活把他拦到了校门外。
教室没有布置,将就夜校的设施,教师还是姚桂芳。教的内容和夜校的课程、方式一样:先教唱《社会主义好》;见孩子们烦了又教写阿拉伯数字;到孩子们唱写毫无兴趣的时候,又引导小伙伴做游戏。游戏很单调,男同学用长板凳玩七巧板,女同学在地上划方格修“房子”。后来同学们非凡了,玩起了自己创作的游戏:跳拱、跑猫、抓小偷、爬竹荡秋千、到田边打水漂……游戏活动越来越危险,哪还有不出事的。一会儿这个流着鼻血找老师,一会儿额上长青包找麻烦……姚桂芳断公道累得够惨,有的家长为了避险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去了。还好,没有一个找姚桂芳麻烦的,因为社员都怕周队长。姚桂芳见势不妙只好把孩子们憋在教室里,继续教歌和写数,同学们毫无兴趣的时候,就叫孩子们扒在凳子上打瞌睡,没有睡意的也要拱头闭眼。我人小不懂事,也不知道什么是规矩,常常睁着小眼睛到处瞅,经常看到润槐在门外大老远望着教室里,有时我也去把他拖进教室来,姚桂芳见了又把润槐牵出去,还悄声对我说:“要划清界限……”我听不懂老师的话,见到润槐就往教室里拉,后来姚桂芳也睁只眼闭只眼了,我们俩都很感激姚老师,每当看见姚桂芳的脸色不好时,我们便赶紧异口同声地喊一声“姚老师好”就没事了。
我和润槐渐渐放肆起来,用尖瓦片、短棍儿之类的敲墙缝,这次收获可大啦,我们透过墙洞看到了詹述强,原来中厅旁边是他的小屋,他戴着老花眼镜用食指在手心里比划。我们把墙洞扩大了,姐姐和周富明也挤过来看詹述强,还同我们并肩深挖洞。起初,詹述强隔着墙洞教我们学文化,不大功夫,我们都能写好多字了;后来,我们把洞扩大,干脆钻到詹述强家去学习。这个秘密被姚桂芳发现了,这回他没有干涉,因为她太省事了,自从有了墙洞,孩子们惹事生非的事少多了。不久,差不多了孩子都钻进了詹述强小屋里,把詹述强都挤到了柜子上讲课。姚桂方这回开窍了,居然把詹述强请到教室里来堂堂正正地给孩子们讲课。詹述强也很小心,他讲课的时候,总要提醒姚桂芳到门口放哨。
有一天,周队长冷不防出现在教室门口,姚桂芳倒没啥,詹述强却赫得哑口无言了。周队长先是满腔怒火,但见到“黑板”上几行规规矩矩的正楷字时,强烈的火气也冒不出来了。詹述强愣了片刻又一本正经的地教起来,惹得周队长心中也在跟着默念。呆了好大一阵,周队长才把姚桂芳叫到一旁,埋怨道:“你怎么找他教呢?他是大地主成份,没有资格当老师。”
姚桂芳不服气:“能者为师,人家文化高,能教出道理来,这与家庭出身有何相干?”
这回周队长很耐心:“这是政策,我们只能执行。”
姚桂芳觉得自己在理:“什么是政策?你吃透了没有?哪条哪款规定,你读来听听!你都不识字,还讲什么政策?我看啦,你还得多学着点,免得党的政策一下来就被搞歪了。”
周队长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但又放不下面子,只是说了声“你给我小心点”便退开了。待姚桂芳进教室后,周队长贴着窗户听了好久也没不离开。他想:政策,什么是政策呢?没有文化,就是依葫芦画瓢也要走样啊。
这时,一群孩出教室撒尿碰上了周队长,都吼了起来:
“欢迎周队长来读书。”
“大人跟娃儿一起读书,羞死了!”
周仲财瞪了孩子们几眼怆惶走了。
后来周仲财把“夜校”改名为“白校”,觉得不合适又把“白校”改名为“夜校”,也不知改了多少回,最终人们也不知称什么“校”了。但是,不管怎么称呼,大家总是满意的,因为这里能真正学到文化,就连我也能写全家人的名字了。

9 过年
1959年春节快到了,人们都在掰着指头盼着,听说今年要庆祝“三面红旗”的胜利,充分体现共产主义生活,要把春节过得热闹、丰盛,这么好的消息庄稼汉没有不高兴的。
要过一个好年,首要的事就是宰猪。今年碰上大灾,人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猪的饲料也断了好长时间了,爷爷正为这件事着急的时候,一场罕见的瘟疫降临,猪的圈存很快下降到三分之一以下。有的养猪场更惨,听说扫了圈;我们队的养猪场由于爷爷的精心饲养,保下了几头母猪和十几头青猪,但都瘦得皮包骨头。
这阵子,爷爷正为过年没有肥猪杀泛愁。腊月二十几头,周仲财领着几个陌生的干部来到猪场,宣布了一个新精神:要大力发扬共产主义风格,赶几头青猪去支援其他死光了猪的生产队,让大家都过上一个幸福的春节。第二天,别的生产队的社员来领猪,爷爷把稍微大点、肥一些猪撵出来让别人选,这样,圈里就只剩下几头怀孕母猪和两三头百十斤的瘦小青猪了。这时,其他两个饲养员都责怪爷爷笨,爷爷不在意,总是乐呵呵地说:“过年了,让人家也粘点油腥,社会主义嘛,应刻有福同享。”
今年是腊月二十九过年。腊月二十八下午,爷爷按周队长的指示,把唯一的两头青猪赶到了伙食团。周队长看了看很不满意,说道:“……皮包骨头,乍像过年的?再去赶两头来。”
爷爷说:“剩下的是怀孕母猪了……”
“怀孕母猪也得赶来,就是猪崽也得杀。”周仲财武断说道,“今年的春节意义不同,上面还要来人看我们伙食团的生活,安心让人家看我们啃骨头是不是?”
爷爷坚决不肯:“说啥也不能宰母猪,不能让明年再受灾。”
社员们也和爷爷有同感:
“将就将就吧,有多少吃多少……”
“母猪杀了可惜了,我们还要考虑明年啊。”
周仲财不住摇头:“不行,这不是吃多吃少的问题,是体现共产主义生活标准的问题。我也是为了众人好,考虑到大家辛辛苦苦劳累了一年,也应该好好饱餐一顿。你不给我一个面子也得给上面的领导一个面子,给社会主义一个面子啊。”
其他的人都说不服周仲财,结果,周仲财不顾爷爷的阻拦,另外派了两三个社员去猪场赶了两头怀孕母猪来。我们这一群娃儿,看见越来越多的猪被杀,都乐得边跳边吼。晚饭后,很多社员都等着看杀猪,天已经黑了,大部分人才离去。这时,明娃、润槐、我和姐姐都没有归家的打算,因为我们四个有共内的念头:等猪血流出来了每人盛一小碗当墨用,省得奶奶天天刮锅烟末当墨;再就是等肉煮熟后每人去要一块骨头啃。
天已经全黑下来,闲着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只有一群孩子不肯走,踮着脚在远远的望着伙食团厨房门口。这时,厨房的屋檐下挂起了两盏大亮壶,我们听到磨刀霍霍的时候,心里便紧张起来,因为各自都还没有找到装血的小碗。这时姐姐出主意了:“明娃,你爸是队长,你去厨房里借四个小碗,没人不准的。”明娃答应着进了厨房,很顺利就拿到了四个小碗出来。一会儿,等猪叫唤的时候,我们四个便涌了过去,伸出小碗,各自盛了满满的一小碗血,周队长见了正要咬牙发怒,但见明娃给我们在一伙气也就消了,只是吼了一句“快滚开”便忙他的事去了。我们都很高兴,把血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竹林底下,便到坝子边上的石头上坐着,远远地瞅着热气腾腾的“屠场”。姐姐挺有心计,怕猪血被狗吃,便派个人去站岗,我自告奋勇地报了名。为了血碗的安全,尽都争着要去当保卫,最生还是润槐争赢了,他说:“我是小地主,肯定到厨房是要不到骨头的,就让我去。”大家同意了润槐的请求。
等啊等啊,我们全都不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月亮升起来了,照得大地如同的昼。见周队长拿着个酒瓶子喊道:“明娃、明娃——”
明娃答应着飞快地扑过去了,他爸拽着他进了厨房。这时一股香气溢出来,我们估计肉煮熟了,便一齐奔了过去,周队长挺大方,说道:“给他们一人一块骨头,别再来守嘴了。”我们每人得到一块大骨头高兴极了,忍着烫用衣服兜着进了竹林。润槐见我们俩姐弟有收获高兴万分,直伸出小手过来捏。姐姐说:“不忙,等明娃出来了再分。”我们等了很久也不见明娃出来,最后,厨房门口的灯灭了,大门也关了,还是没有等到明娃。姐姐知道明娃不会出来了,于是便决定分骨头。可是,只有两块骨头三个人怎么分呢?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把骨头上的肉撕下来,然后做成三份摊。结果,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抠过去,啃过来,也只得到一小把肉。不过大家也很高兴,姐姐精心把它分成三份,各自捏着一小撮肉都舍不得吃,放在鼻尖闻一闻便忍着了。姐姐见状提议:“大家都舍不得吃,我们就不吃,给大人留着。”我和润槐点了头。姐姐又说:“现在把肉做成两家分……”我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不顾润槐的推辞赶忙把自己手里的肉分了一半他。我们刚想动身回家的时候,姐姐又有了新主意:“詹大爷是我们的老师,不如把肉给他吃。”“行。”我和润槐异口同声答应了。
我们来到詹述强的小屋前,敲了好几下门也没有人应。正当我们着急的时候,一个黑影在我们后面出现了,透过月色一眼就认出那是詹大爷。詹大爷把我们领进屋,点亮了小油灯,喘息着说:“谢谢你们来看我,我看见你们就好像看到了希望。别怕,其实我并不是大地主,只是詹当家的侄儿,从小念书,没个剥削过人,现在我给他一个户头就跟着倒楣了。”我们不完全明白詹大爷的意思,各自只好表明自己的来意。詹述强推辞了一阵终于收下了我们手里的肉,并把我们送出了门。
我们去端了小碗离开伙食团刚上小路,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我叫了一声“妈妈”便扑了过去。姐姐也很惊奇:“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的?”
母亲微笑着说:“我早就来了,一直尾随着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我全看见了。你们想想,娘放心得下吗?”
我们在妈妈的扶送下回到家里,不过这一夜始终没有睡好,因为老是闻到肉香味。
第二天中午,全队的人都聚集在大坝子里吃年饭。每张桌子放了一瓶火酒、一盆回锅肉和一盆菜头汤,热气腾腾的,好香哟。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我们家和润槐家被安排在一桌。宴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讲礼,唯有我家高兴不起来:一是爸爸大战钢铁已经两年没不回家过年了;二是奶奶牙不好刚吃头一块肉就被卡住了,使得妈妈不住给她捶背。接着,润槐她妈游二娘也被卡得直冒眼泪。爷爷很不痛快,呷了一口酒说道:“尽是些老母猪肉,火候都不到乍咬得动?”
这时,周仲财在厨房门口拉开了洪钟般的嗓门:“今天是共产主义的春节,是咱贫下中农的春节,大家吃饱喝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不过,大地主、坏分子不能与我们同乐,现在我们要把詹述强揪出来,看看我们革命群众是怎样当家作主的。”
其实,詹述强早都在屋檐下,现在只不过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高板凳上而已。
这时的欢乐气氛居然大减,有的人还小声发起牢骚来:“过年一场,就尝几块肉给人家吃吧。”
爷爷一下子明白过来,今天能吃上老母猪肉已经够人情味了,因为青猪肉是贫下中农吃的。不过,也有不少好心人,他们主动和我们结合,起码明娃够朋友,他给我们端了一碗软软和和肥肉来。
不一会儿,上面的领导来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瘦高的个儿,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蓝粗布衣服,膝盖和肩上都打了补丁,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听说他姓谬,是公社书记。他来到众人中间,了解了一些情况,很多深奥的话我都听不懂,只知道他最后对周仲财说:“……不能过左过右,没有吃透政策不能盲目行事,凡事要讲实际、讲平等,我们干部不能特殊……”
我们总觉得过年不愉快,还不知道大人们是怎样想的。因为,我们虽然用猪血在家门口写了好多大字,但是要和詹大爷划清界限再也不敢去找他教识字了。

10 大战钢铁
爸爸去大战钢铁后从没有过家,竟管有时也捎过信去,但总是没有回音,所以,全家人都很想念他。春节刚过,祖父母就急了,硬要催母亲去山里探望父亲。其实,母亲更想念父亲,经常在噩梦中见到父亲在烈火中挣扎。我和姐姐在夜里的呓语里也常常呼着父亲的名字。
正月初几头,我们把“远征”的计划定下来了。从家里到香河铁厂,有一百多里路,要花一整天的时间还不敢耽搁。出发前的那天夜里,我们都没有睡好觉,天还没有亮,奶奶就烙好了两个大麦粑用芭蕉叶包好了,催着我们上路。妈妈简单打扮了一下,穿上陪嫁时一直舍不得穿的那双布鞋出了家门。我们刚走不远,姐姐追出来了,拉着妈妈的衣角撵路,慈哀哀地说道:“我也要去见爸爸,我好想他哟。”妈妈安慰着姐姐:“……太远了,你的脚会走坏的,等我们带好消息回来吧。”姐姐跳了跳不住示威:“你看,我能走,我还可以帮着背弟弟哩。”妈妈劝道:“奶奶有病,你在家照看她,我们过两天就回来。这回弟弟去,二回你去,妈妈决定办到。”妈妈说完,打开怀中的芭蕉叶,塞给姐姐一个麦粑。姐姐摇着头推开妈妈的手说道:“我不要,留着你和弟弟吃,饿了会走不动的。”姐姐再也没不说什么了,点着头望着我们离去的背影。
这时,刮起了大北风,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才上了通往县城的马路。我在妈妈背上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听到妈妈踩着浮动的碎石哗啦响时,我便激动起来,掀开遮头的衣服闹着要看汽车。妈妈不同总是说:“风大,你会被吹坏的,等有汽车来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于,我在妈妈的背上静静地等着。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听到了妈妈的喊声:“快看,有车了。”我连忙掀开“头巾”,朝前望去,看见前面有一架马车。我催着妈妈追了上去,跟在马车旁边仔仔细细地看着。那是一架载坛坛罐罐的车子,前面有两匹马艰难的拖着,车夫下了车还在后面推,车上的坛子已破碎了许多。妈妈见车夫废劲,便凑过去帮忙,后来我听到车夫说:“你们赶路吧,路坑坑畦畦的,车子快不起来。”妈妈背起我走了,不多时,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到了县城,这时,我想撒尿,妈妈带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混合厕所。我小便后出来,感到一切都很新鲜,虽然那些建筑都很陈旧,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房子,特别是那些正冒着热气的小餐馆我还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妈妈也有些累了,领着我到了一家小食店门口要了一张凳子坐下歇脚。店里,竟管店小二不住的吆吼,却还是没有人光顾。店小二揭开柜台上的幔子,递来一个馒头说道:“吃吧,又大又白又热……”妈妈捏了一下空荷包后,从怀里拿出麦粑来说道:“不吃……我们不饿,我们有这个……”这时,麦粑已冰凉了,妈妈给店小二要了一碗热汤,撕了一块粑泡在里面温热后叫我吃。我说妈妈辛苦得她吃;妈妈说儿子还小得我吃……我们这样推来让去的,待车夫赶到的时候,那块麦粑还浮在汤面上没有动。车夫进了小店,买了两个馒头吃起来。我瞅着车夫不转眼,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馒头,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滋味了。车夫大抵看出了我的心思,把剩下的一个馒头塞在我手里,我不敢收下只好望着妈妈。妈妈难为情了,只好拿出一个麦粑给车夫换。车夫也只要了一小块麦粑便走了。我连忙把馒头塞在妈妈嘴边,她知道会这样没完没了下去,于是说道:“你吃馒头,我吃麦粑,快些吃下去好赶路。”我咬了一小口舍不得吃,说道:“还是给爸爸留着吧。”这样,无论妈妈怎样哄我,我都一直把馒头留着。妈妈把那碗汤喝下后,硬要我把剩下的麦粑吃下再走,无可奈何,我们母子只好把麦粑分吃后才上了路。
这时,风刮得更大了,通往山区的公路依然不平坦。我虽然只有两岁多,但挺懂事的,刚出县城的时候,我便硬要争着下地走路,妈妈不肯,总是哄我说:“你还小,要被风刮走的。”谁知我说句话使妈妈无言对答:“被风刮走才好哩,一直把我刮进山里,刮到爸爸工作的地方,免省你背我。”妈妈听了笑着夸我:“你真会说话,我就让你走一程吧。”妈妈放我下地,这时我拿出了勇敢精神,居然跑到妈妈前面去了。妈妈追上我说道:“唉,要是有车就好了,用不着劳累我们两娘母。”这下我不肯走了,硬要等着看汽车。妈妈说:“不能逗留,我们边走边看吧。”妈妈牵着我走了好远的路程,也没有碰上一辆汽车,顶多只有一两架马车经过而已。我丧失信心了,又不喜欢妈妈背又不乐意走。妈妈鼓励我说:“现在,汽车还没有造出来,等将来你爸爸他们炼出了铁,就会造很多汽车出来,到时候你数也数不清,我们还会一人开一辆车哩。”“太好了,我们快点去找爸爸!”我高兴地叫着,感到无比自毫,觉得爸爸越来越伟大。
我累了,妈妈把我背在了背上,封得严严实实的。不过我在妈妈背上总是不安宁,不停地问妈妈还有多远、已经到了什么地方、来了汽车没有、有好看的要告诉我……妈妈总是“嗯嗯嗯”直赶路。我扒在妈妈背上,能清楚地听到骄健的脚步声和呼呼作响的风声。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到山高场的时候,已是中午过了。这个场镇坐落在山顶上,只有一条小巷和几家店子,当然也有卖馒头的小餐馆。妈妈把我解放了,这回,我并不对小餐馆感兴趣,却被那些从未见过的大山迷住了:蜿延起伏、高耸入云、苍翠碧绿……我人小不会抒发,但有一个起码的愿望:要是我的家在这里该多好啊。我们逗留了一会儿,妈妈拿出剩下的一个麦粑分了一半给我,说道:“我们边吃边走,还有二十多里就到爸爸厂里,我们争取在天黑前赶到。”我望了望餐馆,结果被妈妈拉走了,我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去要口热汤喝。我吃完半个粑后,妈妈又背着我艰难地朝前走着。
我们快到香河铁厂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远处的山岭渐渐模糊起来。我很早就催妈妈放下我,她总是吓唬我,说:“要快点赶路,天黑了有老虎。”我只好掀开衣服朝外张望,这时映入眼帘的和山高迥然不同:山更大更陡,光秃秃的没有绿色。妈妈说:“先前这里的树子更多,现在被砍去炼铁了。”我一看果真同妈妈所说的,有的伐木工还在拉锯,不少大树随着锯声起落正在倒下;马儿拖着大车小车的树子正往厂里赶。我使劲地扬起头,想看见爸爸也正拿着大锯子。结果一至到厂里,也没有见到爸爸的踪影。
我们到厂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四处亮起了明亮的灯光,这种夜景我也是头一回看见。我们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了他的下落,说是在炼铁车间。我们到炼铁车间逛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爸爸,最后我们只好向两个正在拉大风箱的工人打听,其中一个工人回过来望着我们不转眼。这个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最显著的特点是面目又瘦又黑、须发又乱又长。他愣了一会儿才告诉我们:“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啊?!”妈妈尖叫起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爸爸露出白牙齿笑道:“炼铁工人本来就是这样。”这时,我一边在妈妈背上挣扎一边亲切地喊道:“爸爸,爸爸……”我们三人亲热了片刻,爸爸又转过身去专心专意地拉起了大风箱,似乎忘了我们两娘母的存在,过了很长时间,爸爸才拉着我们出来,指着半山腰的一缕灯光说:“你们去那儿睡觉。”说完,便转身忙工作去了。
我们废了好大功夫,高一脚矮一脚地摸到了目的地。原来这是一间茅草屋,住着一个孤老太太,对人挺热情的,我们说明来意后,老人忙拿出糖块给我吃,还端出热水来叫妈妈烫脚。老人喘了一口气夸起爸爸来:“高银章啊,是个大好人,没有敢跟他比。上次厂里发生火灾,他冒险在火里救出了好几个人,结果自己被烧伤了……后来,厂里给他记大功,给他奖金说啥也没收。我这老婆子年老病,他经常来看我,还掏钱给我治病,真比亲生儿子还好。你有这样一个好丈夫,没有嫁错人。”妈妈听了这番话很欣慰,我也敢大口大口地吃糖块了。我们在老太太家吃了盅儿饭后,一上床很快就熟睡了。
第二天起床后推开房门,到处银妆素裹,原来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我们顾不上吃早饭就去了厂里,这时,爸爸依旧在拉大风箱。大白天我才看清楚了,原来这是天底下最大的风箱,有一米多高、好几米长,两个人跑来跑去像跳舞似的使劲拉,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不敢打晃。爸爸见我们来了,便一边拉一边说:“对面那间大工棚是厨房,你们吃饭去吧。”我和妈妈进了厨房,原来厨师早就给我们准备好了两盅儿饭,一盆子莲花白,一边催我们吃一边闲聊:“……银章太检省了,又大公无私,说不定你们吃了这一顿,他又会几顿不来拿饭哩。”我听懂了厨师的话,我和妈妈想到一块了,还了一盅儿饭给厨师,说道:“我们两娘母吃一盅儿饭就够了,这一盅儿饭给银章留着。”厨师拒绝道:“你们竟管吃饱,就算我办招待。”结果,我和妈妈也只吃了一盅儿饭,火速去了车间准备替爸爸下来吃饭。我人矮踮着脚刚好抓到柄子,要想帮爸爸拉风箱是不可能的,只有妈妈去拉了几下就甘拜下风了。爸爸笑道:“我呆会儿换了班才去吃饭,你们先去厂里参观吧,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妈妈领着我开始游览起来,发现这里的确像个大厂,到处都是临时厂房,工人们都在尽职尽责地忙碌着。见到最多的要算运木炭、运木材的马车和被人拉得轰轰响的大风箱,就是没有看到汽车。我疑惑着问道:“妈妈,工厂里怎么没有汽车?”妈妈回答很轻松:“等铁炼出来了就会有很多大汽车。”后来我们来到一个好地方,这里有堆积如山的木材大火中被化为木炭,这时这才知道炼铁要用木炭。大雪天呆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暖暖和和的,再也不僵脚僵手了。到了中午,妈妈见我没有离开的念头,干脆说道:“今天中午我们不去吃饭,就在这里烤火,要不,你爸又要饿一顿了。”我一听拍手称快,妈妈怕我困,还不住编故事给我听,至今我都还记得《龟兔赛跑》的故事。傍晚,我们又去找爸爸,见他还在拉风箱。妈妈吃惊问道:“你没有下班?”爸爸说:“有人病了,我给顶一下。”过了一会儿爸爸又说:“你们明天回去吧,现在厂里的生活也很紧张,没有客饭,呆久了会有闲话的。”妈妈望着爸爸,隔了一段时间才点着头离开了。
夜里,我们又同孤老太太睡了宵,道谢了老太太后,我们又去跟爸爸辞行。这时,到处还是银白色的,虽然只下着小雪,但地上的积雪还厚厚的没有融化。我们老远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依然在拉着大风箱。我们过去后,爸爸指点道:“去伙食团拿两盅儿饭回去给老人吃,等铁炼成了我再回来看望他们。”妈妈带着我去了厨房,并把爸爸的意思给他说了。厨师太大方了,没有给我们盅儿饭,却给了一小口袋儿米叫妈妈带回家。我们多谢了厨师走了,可没走多远,爸爸拿着两盅儿饭追上来,换去了米口袋儿,说道:“我是共产党员,不能特殊,你们快走吧,别在这里给我添麻烦。”妈妈一听了这话一阵辛酸,还没有来及申辩,爸爸早已走远了。
妈妈背着我在雪道上艰难地走着,还没有到山高场,她的鞋已经全破了。这烂鞋子她也舍不得丢,说回家纳个底还可以穿几水。到山高场的时候,妈妈的脚已经冻得像红萝卜似的。我怎能忍心,硬要妈妈进一家小吃店歇脚。这时,店里有一两个人在吃面,我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面条是什么滋味,于是求道:“妈妈,我想吃面。”母亲一听,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心里十分难过:哪里有钱买面条吃呀!当我用希望的眼光瞅着母亲的时候,她苦笑道:“饭比面条好吃。”母亲说罢,从包裹里拿出凉得如冰的一盅儿饭来。我坚决不同意:“妈妈,……给爷爷奶奶留着吧,我们赶路,回家一块儿吃。”母亲没有听我的,去要了一大碗汤,分了一小块饭在里面,硬要我吃下。当时我也很懂事,竟然把母亲说服了:“妈妈,你是大人,又要背我,你得多吃,要不,我们都会回不了家。”结果我和母亲共同吃下了这碗汤饭后,离开了山高场。没走多远,母亲的脚被磨破皮了,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鲜红的脚印。母亲忍着疼痛向前艰难地走着,当她看见路旁有个草堆时,便过去搓了两根绳子缠在脚上,又继续赶路。我看到这一切,忍不住哭了。母亲安慰着我,又编故事给我听,渐渐地,我终于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母亲叫醒了我:“郢文……郢文……到家了!”我立即睁开眼睛打起精神来,朝前望去,熟悉的故乡果然出现在眼前,而且,大老远就看见姐姐坐在当门的磨刀石上望着我们这边。姐姐边跑边喊:“妈妈——弟弟——”
夜里,我们全家人都吃上了难得的盅儿饭。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盼着爸爸回来,因为我相信,只要爸爸一回来,马路上就会有汽车跑。有一天,爸爸终于回来了,当妈妈问他炼了多少铁时,父亲很酸楚地摇了摇头。
不过,我总觉得满足了。正因为父亲去大战钢铁,我才有机会看到马车、大风箱、大火炉和吃上白生生的盅儿饭。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Sign in and Reply
Modify
Repo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