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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3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同上


11 肿病院
人民公社成立后,连年遇上全国性大面积的自然灾害,所以要说支援便不现实,既使有,也是微不足道的。这样,人们步入了极端紧张的生活之中。
这时,每人每天二两八钱三的生活标准,肯定是要饿肚子的,对于劳动汉子来说就更受不了。妈妈总为爷爷着想,考虑到他是家里唯一的主劳,没顿都要从伙食团分得的饮食中多少照顾一点,可爷爷总是不领情,还把自己那一份让出来,光喝几碗菜叶汤就完事了,还拍着胀鼓鼓的肚皮说:“你们看,我多饱?大人熬得住,得多考虑两个娃子,我的肚子饿了,抽几口叶子烟就没事了。”爷爷说着,便摸出烟袋儿,卷了一支叶子烟悠闲地抽着。我时妈妈才发现,爷爷抽的叶子烟很特殊:只有外层的包皮是烟叶,里面全是红苕叶。妈妈急了,劝道:“爸,您不能抽红苕叶,听说会流鼻血的。”爷爷不以为然:“没事,只要能提神,什么病就全没了。”日子一天过去,爷爷全身开始浮肿,妈妈也有这种迹象,只有我们两姐弟和奶奶不明显。渐渐地,得肿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一些食量大的青壮年。
眼看农业生产就要全面瘫痪了,为了挽救群众的生命,生产队在詹家大湾的中厅里开了肿病院,上面下来了医生,还集中了许多乡土太医给群众治病。很快的,中厅里住满了肿病人,后来病人越来越多,几间耳房也住满了,连詹述强的小屋也当成了病房,他被撵到了竹林中的草棚里。
爷爷的肿病够厉害的,常常出现呼吸困难的危险症状。经常听到妈妈和奶奶劝他:“你得赶紧去医院,要不,会死人的!”可爷爷就是不肯,每天坚持出工,还说:“我这样的壮年劳力都不顶着,生产就全完了。”爷爷咬紧牙关硬撑着,劳动中,出现呼吸困难时,他就马上靠着岩壁休息片刻;有头晕眼花的症状时,他就卷一支叶子烟包红苕叶抽几口。有一天,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蚱蜢、笋子虫、猪儿虫之类的可烧着吃,味道虽然不好,但挺酥脆的。可是,他总把精华的“烧烤”给我们姐弟留着,我们见到这黑漆漆的怪东西总不敢入口。爷爷鼓励着我们:“……好吃,香得很!”我们勇敢地咀嚼起来,味道果真像爷爷所说的。后来,我和姐弟都不忍心吃爷爷的劳动果实了,干脆自己上山去捕捉。原来这个秘密不只爷爷发现,我们去了好多山岭才找到几只笋子虫。虽然收获小,但奶奶却很高兴,一会儿功夫,几只笋子虫就被烤焦了,我和姐姐各自吃了一只小的,其他的都给大人们留着。
有一天,我和姐姐的运气不错,居然抓到了一只大青蛙,心满意足拿回家准备给全身浮肿的爷爷补身子。奶奶高兴极了,很快把青蛙烧熟了。我和姐姐精心把青蛙分成了四份:两条腿分别给妈妈和爷爷留着;把蛙身给奶奶了;我们两姐弟决定吃蛙头。大老远看见爷爷收工回来了,我们姐弟想到一块儿了:不知爷爷这回有多高兴!我们都想错了,爷爷见了青蛙脸色很不好看,最后说:“青蛙是庄稼的医生,能吃害虫,我们应该保护它。”我和姐姐很惭愧,不住表示:“我们以后再也不捕青蛙了。”后来,姐姐拿着青蛙头拉着我出了门,我们来到屋后坟地,把青蛙头葬了,还给它修了坟台,作揖、祈祷后才离开了。回到家的时候,妈妈也回来了,最可喜的是那两条青蛙腿还给我们留着,可是我们两都没有勇气把它吃下去。
第二天,爷爷依然出了工。不一会儿,周仲财来了,他高声说道:“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现在我叫大家把一切活儿停下来,赶紧到詹家大湾!”
这回有可能是要改善生活;有可能是要彻底给大伙儿治病,社员们这样猜侧着尾随周仲财到了詹家大湾。周仲财见出工的人都回来了,便下起命令来:“现在,得肿病的人越来越多,现在生产队的房子都住满了,我决定在门口这块大土里再修几间房子作医务室。人命关天,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拿下!”
不少社员有意见:“周队长,现在是春耕大忙季节,再也不能削弱第一线的劳力啊。”
周仲财听了很不高兴:“难道你们见死不救?现在是人民公社,是社会主义,能看到新坟一个个的增多吗?这是给红旗抹黑,你们知不知道?”
爷爷忍不住了:“救人的事当然重要,可生产也重要啊,如果不多产粮食,群从老是饿肚子,得肿病的人还会增多,肿病院你修得了吗?”
社员们都支持爷爷:“高大爷说得对……可以暂把修肿病院的事缓一缓,等春耕大忙过后上马。”
周仲财还是不肯:“不行!谁阻拦谁就是破坏社会主义。”
有的社员提出了更好的建议:“那好,我们白天搞生产,晚上加班修肿病院。”
周仲财没有采纳群众的意见,不住命令着社员;社员为了不误农时,也丝毫不肯让步。干群之间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出来几个医生,他们提出了可行的建议:“依我们看,肿病院可以暂时不修。要解决群众不得肿病的根本途径,就是多产粮食,让大家填饱肚子。现在病院挤,住不下,我们可以到农户家诊治,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这时,又出来了好些肿病人,他们这样表态:“我们的病轻松了许多,回家疗养,让其他重病人住院治疗。”
周仲财搔了搔后脑勺,心里想:这样简单的问题我怎么搞得如此复杂?看来光凭一股热心劲是搞不好党的工作的,要真正当好一个生产队长,的确自己的头脑还很不够用。但是,周仲财又怕丢面子,影响自己的威信,以后工作不好推动,于是说道:“这件事就暂按群众的意见办吧,反正出了问题大家不要推责任。”
这时,周仲财瞅到了站在远处的詹述强,恰好可以摆脱他的尴尬局面,于是吼道:“詹述强,你给我过来……”
“找我有什么事?”詹述强毕恭毕敬地站在周仲财面前。
周仲财指着詹述强的鼻尖:“你还挺逍遥,为何没有得肿病?是不是偷了集体的山粮开私锅?是不是看到贫下中农得了病高兴?
一连串的问话使得詹述强哑口无言。过了一段时间才作了精辟的回答:“我没有得肿病,是我食量小,吃得少,没有老往肚子里灌水……”
“听你这话就是对社会义不满,对共产党不满!”周仲财很自信说道,“这阵子放松了对你这号人的专政,现在要让你尝尝革命的滋味。从明天起,你必须躺在肿病院的床上,也使你体会体会得病的痛苦。”
第二天,无病的詹述强果真躺在了病床上,闭着眼睛像睡觉的样子。
有人给周仲财建议:“周队长,现在病床紧,让一个无病的人占个位子,多可惜?还是让他回去吧。”
周仲财听了很不高兴:“你们还同情地主份子,当心犯错误!”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谬书记下来,才给了一个公道。谬书记语重心地说道:“当领导干部,要踏踏实实给群众办实事,要不折不扣地贯彻党的方针政策,不能光做面子呀。”
周仲财点了点头:“嗯……怎么我老是把握不好党的方针?”
谬书记叹了一口气说:“把握不好的人多啊,你们都是从旧中国过来的人,没有多少文化,没有科学头脑,一遇到问题当然乱套。我们国家啊,多么需要一支具有科学文化的干部队伍哟。”
周仲财还是很自信:“对詹强那号人,如果我不凶一点,怎样能体现社会义的优越性呢?”
廖书记说:“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已经有所体现了。民国初年的一次灾荒还没有现在严重,有的地区差不多夺去了百分之九十的人的生命,现在死的人总比那时少嘛。抓革命,搞阶级斗争,要找准对象,认出真正的敌人,不能流于表面形势,现在有的领导干部做的无用功太多了,使得现在不妙的形势雪上加霜,真正吃亏的是那些刚从苦海中跳出来的老百姓。”
谬书记走后,周仲财在肿病院门前徘徊了好大一阵,最后还是决定把詹述强放回了家。
后来,爷爷也进了肿病院。从那以后,我和姐姐再也不敢单独去詹家大湾了,因为我们怕看见那些变了形的面孔。


12 偷
1960年初春,人们的生活仍然很因难,自然灾害像恶魔一样威胁着人民的生命,但肿病的蔓延势头得了一定控制。
这阵子,周队长斯文了许多,没像以前那样大话累累了,而且,对少数开私锅的社员妥眼皮,斤斤计较的事情少有发生了。
爷爷的肿病比谁都严重,可他就是不肯进医院,每天坚持生产,还说:“我不能倒下,现在的生产形势有好转,要豁出命来度过难关。”
奶奶的看法不同:“你带病坚持下地,队里没有多给你一口饭吃?我看你是最傻的了,你再苦再累,谁能想着你?”
爷爷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就是我,我是人,就该干人该干的正经事。”
奶奶一边咳嗽一边说:“你是当家的,我们的生死全靠你了,咳,人家游家,虽说是地主成份,大家子没人得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多快活?哪像咱,又是称唤又是喘大气,这个家我看早晚得散架。”
说话无意听都有音,在一旁的母亲动心了:是啊,游二娘一家子的活法的确让人效仿,他们的密诀在哪里呢?中午去伙食团吃饭的时候,母亲约上了游二娘。母亲没有发话游二娘便是一阵窃窃私语:“你们啊也真笨,硬是想勒紧裤带饿死啊?伙食团这点清涝寡水的粗食,谁受得了,勤快点吧,晚上多出马,偷点山粮开私锅改善生活。”母亲不同意:“偷?太不光彩了,我不干。”游二娘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怕什么,总比饿死强嘛,人家早就乱干了。其实呀,我早就想告诉你的秘密,就因为我成份不好,你老爸指责我都不怕,就怕周队长把我弄成阶级敌人。”母亲对游二娘这番话半信半疑,心里一阵紧张。游二娘摇着母亲的肩继续怂恿:“别怕,今天晚上我来约你。”
晚上,母亲跟在游二娘后面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透过微弱的星光,母亲发现不远的地里有一条黑影,吓得再也不敢朝前走了。游二娘拉了母亲一把悄声说:“别怕,那是一伙的。”游二娘把母亲带到一块胡豆土里,告诉道:“快摘……轻点,别弄出响声。”母亲左顾右盼的,吓出了一身冷汗,动作也不协调了。一会儿,游二娘摘了满口袋,母亲才小半提篼儿。游二娘把自己的果实分了许多给母亲,两人便轻脚轻手地分手了。
回到家里,母亲紧闭了窗户,点亮的小油灯,发现这些胡豆太嫩了,有的还是花蕾,这才有些痛心。奶奶听见声响就起了床,看见这便宜的劳动果实高兴极了,马上去生燃火,为了在天亮之前要贼货下肚,没有来得及剥豆荚就下了锅。竟管是深夜,母亲也挺担心,奶奶烧火的时候,她便贴着门缝瞅着外面的动静。不久,豆荚熟了,母亲考虑到爷爷病重,得先吃、多吃。于是,她给还在床上呻吟的爷爷端了一大碗去。爷爷见了像弹簧似地坐了起来,不停地追问:“哪里来的……”母亲看爷爷这个样子不敢说实话:“是游二娘送的。吃吧,多吃东西您的病很快就会好的。”爷爷看了看母亲身上的露水,叹息着:“我明白了,其实呀,我早就知道有人乱干,怎么……算了,吃就吃吧。”爷爷剥开一个豆荚后便严肃起来:“你看看,还没有成熟,现在吃一颗,以后要吃三颗啊,华不来呀,这是分明是自己整自己。”母亲听了很惭愧,把碗放在床前的柜子上说道:“我以后再也不干了,您慢慢吃吧,吃了好好睡一觉。”母亲说罢退出了小屋。这时,奶奶已把我和姐姐叫起来,我们在小油灯下不声不响地剥豆吃,我学着姐姐,把那些饱满一点的选来放在母亲和奶奶面前。天亮之前,我们已收拾好残局,这一夜,母亲没有合眼。
第二天夜里,游二娘又秘密来约母亲。这回,母亲不肯出动了,拒绝道:“我不去了,没有成熟的粮食偷了太可惜了。”游二娘告诉母亲:“今晚不偷胡豆,去拨萝卜,大个得很,一趟就回来了。”后来,母亲在奶奶的支持下,勇敢地出了门。她们摸到萝卜地的时候,发现已有人占先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往大背篓里装萝卜。她们两的胆子壮起来,想奔过去找个伴。说是迟,那时快,那人撤腿就跑,可没跑几步便拌倒了。母亲和游二娘过去把她扶起来,透过月光一看惊得叫出声来:“姚三娘,原来是你……”没想到,面前这个贼居然是队长夫人,游二娘吓得目瞪口呆,母亲紧张了一会儿问道:“……出来偷,你们家也没有吃的?”姚桂芳不住狡辩:“不,不,不……我是来抓贼的,我是干部家属,怎么做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呢?”母亲和游二娘一听都笑了,不过只有母亲敢说话:“别装模作样了,喊贼作贼,别打肿脸充胖子,这样,肿病院又要多一个病人了。”姚桂芳不服气:“别胡说,我还少吃的?你们该晓得破坏集体的严重性吧。”母亲和游二娘都不敢吭声了,姚桂芳便仁慈起来,指着背篓说:“这是赃物,我本想交公的,看你们可怜,分回家煮汤吃吧。”母亲和游二娘各自赶紧拣了几个萝卜,转身走了,没走多远,又被姚桂芳叫住了:“今晚的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只要你们守信用,我绝对给你们保密,做得到么?”母亲和游二娘都说:“做得到。”
过了好久,母亲没有和游二娘一同出马了。游二娘也够善良的,常常把偷到的东西暗地里给我们送来,不免要受到爷爷的责怪。可是,我们两姐弟和奶奶很乐意,爷爷和母亲出工后,我们三个便有条不紊地分了工:姐姐烧火,奶奶掌灶,我在门外放哨。虽然都是一些以菜汤为主的食物,但是我觉得十分满足了,还常常唱着姚桂芳教的《社会主义好》在坝子里陪着奶奶玩。时间久了,母亲很难为情,总觉得欠游二娘太多了,于是拒绝了同游二娘来往。
没隔几天,游二娘又来约母亲,说是山那边有块地的茄子熟透了,夜里去搞点回来煮跁茄子吃。这回,母亲同意了。夜里,皎洁的月光铺满原野,她两到茄地边一看,哟,好热闹呀,像在收获似的,一点不拘束,一点不害怕,大都还有说有笑的,根本不像作贼的样子。母亲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跟着游二娘进了茄地,功夫不大,每人所带的家事都装满了。照理说应该马上离开,可是他们没有,而是把茄子倒在了茄地边的沙沟里,大张旗鼓地商量起来:“周大婆一份,他人老不能出马”、“宋二娘是老齁包,多分几条”、“听说周队长也肿了,给他一份”……母亲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把偷得的茄子再分配。一堆茄子被分成了好几十份,凡是不在场的大多有人带领了,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给周仲财家带去。这个说“队长不少吃”,那个说“不讨好还会挨生意……”这里面也有明事理的,劝道:“你们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周队长现在变了许多。听说上面有政策,共产党的干部要和群众同甘共苦,这不,他也饿坏了不敢出门。”最后,还是母亲勇敢站出来表态把茄子给周队长带去。当母亲小心翼翼地来到周仲财门前时,正碰上姚桂芳归家,原来她也刚出马回来,还背着一筐子莲花白。母亲把茄子给姚桂芳后,她感激万分,还给了几株莲花白给母亲,两人推心置腹地聊了好大一阵才分手。
第二天中午伙食团开饭的时候,周仲财也来了,大家这才发现,果然他的脸有些浮肿。周仲财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吓得母亲不敢抬头,生怕他揭穿老底。出乎意料,周仲财对昨晚的事之字未提,也许他对这些有良知的偷盗行为另有看法。是啊,现在他正坐在中厅门口的石头上,苦苦地思索着:把偷来的东西又再分配,这不能叫偷,叫加班劳动。大家都有了吃的,谁还会偷这些鸡毛蒜皮的呢?
这时,大家的饮食虽然太简单不过了,但是那种和谐的气氛却丝毫没有变。我和姐姐下桌后,又去找好友明娃和润槐。这里,我更不懂事,闹得最凶,吼道:“喔——喔——喔——,去偷茄子哟!”
这个喊声众人毫不在意,周仲财也只是瞟了一眼。


13 麻疹
1960年初夏,大范围的肿病得到了控制,爷爷脸上的浮肿消失了,四肢却还有明显的症状。眼看,人们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即将开始。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个时候,我得了麻疹,又给这个脆弱的家庭遮上了阴影。
起初,我的全身只有少量红斑点,母亲为了忙农活,叫姐姐和奶奶陪着我,只是在工余时间找些草药来煎熬。我时刻牢记着母亲说的话:“只有好好劳动,争取多产粮食,咱们才有好日子过。”所以,那些苦蒿、金钱草、马蹄草、竹叶心煎的药水苦得难以入口,我也能勇敢地把它喝下去。有时,奶奶也拿出仅有的一点点糖块来拌药,我充其量咬丁点儿就给长辈们留下了。母亲见我顽强又有精神,觉得这点病奈何我不了,所以她没有耽搁一天工来照顾我。奶奶为了使我的病好得快些,还请了一个仙婆来驱邪,什么照水碗、泼水饭、找替身、端花盘……搞得天花乱坠,还花了两瓶我们过年都舍不得的清油,这样一迷信,我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老是在噩梦中看见仙婆张牙舞爪的嘴脸。奶奶不死心,又去搜出父亲原来打枪时剩下的铁砂子来,一边满屋子乱撒一边叨念:“冤鬼冤鬼快走开,去钱那些有钱人的娃儿做伴伴……”我很懂事了,吃力地纠正着奶奶的说法:“奶奶,鬼呀谁都不去害,您这不是自私吗?”奶奶换了口气又念起来:“冤鬼冤鬼别害人,让家家户户都安宁……”我点了点头,在奶奶的祈祷声中昏睡过去,很长时间我都没不醒过来。我已经好多天连水也吞不下去,母亲回家惊呆了,二话没说抱起我去了詹家大湾肿病院,医生开了一点中草药后告诉母亲:“我们这里没有治麻疹的特效药,也没有针药,这个娃儿要尽快送大医院。”
母亲回家后赶紧找家里人商量,很快大家的意见统一下来:一是凑钱送我去医院;二是尽快通知爸爸回来。奶奶熬好了从肿病院拿回来药,我已经不能吞了,好不容易才灌了一点点下肚。母亲见我又眼紧闭,在一旁不住地掉泪;姐姐不停地摇着我,哭得像泪人似的;接着奶奶数长数短,幺啊儿的哭起来。爷爷好不容易从床草底下翻出一个钱口袋儿,抖出两个硬币交给母亲;祖母掏出身上的手帕,打开裹了好几层的爷爷给游家当长工时留下的一个银元给母亲;紧接着,爷爷又抖了抖烟斗,拧下烟咀说道:“这个玉石烟咀还能治几个钱,我不抽烟了,把它换钱用吧。”说罢,把烟咀交给了母亲。奶奶进屋里,找了一个很古的铜灯盏,擦得亮晃晃的,说这也值价。
第二天,母亲带着器物上了街,换到了一些钱,一清点,总共才七块二角钱。这哪里能够进大医院啦,母亲看着紧闭着眼的我,急得哭出声来。我终于醒过来了,知道母亲是为我落泪,于是打起精神说道:“妈妈,你别难过,我好好的,一点小病没啥,爷爷病了还工作哩,我没有爷爷勇敢。”说完,我又昏睡过去。奶奶也很着急:“这个银章,再紧的工程也该回来看看娃儿嘛。”爷爷作出主张:“肿病院那个药看来不顶用,得赶紧送医院。”当时母亲也想到了跟人借钱看病,回过头来一想,这年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谁还有钱来借呢,所以只好揉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发愣。爷爷催起来:“还呆着干嘛,说走就走吧。钱不够,先送进医院再说,看医生开不开恩。”
妈妈抱着我刚出门,周仲财来了,大老远就喊道:“喂,张淑琴,快去搞深耕!”
母亲答应道:“娃儿病了,我请半天假,送他进医院。”
“不行,这是上面的任务。”周仲财说着,已到了母亲跟前,态度依然很严肃,“名都报上去了,不去是不行的。”
爷爷出来说道:“噢,不就是挖挖土吗,我替她去吧。
“说得轻巧,拿根灯草,这是深耕,不是挖土。”周仲财补充道,“这几年的自然灾害,水土板结是主要原因,所以上面决定搞深耕,也就是土有多深要挖多深,这是科学,没人敢不尊重。”
爷爷拍着胸口:“这等活儿,我能行,你看我这个样子,难道还不如一个妇女?”
周仲财还是反对:“凡是有肿病的人都不能去,要是上面知道了,说我们拿病号去应付,追起根来谁说得起话?”
母亲不肯丢下我,请求道:“周队长,你看这娃儿的确不行了,求你给半天假吧。”
周仲财摸了摸我发烫的额头,停了片刻说道:“深耕还得去,我看这样吧,你去搞深耕,娃儿让高大爷送医院吧。”
母亲只好让步了:“好吧,我这就去。”说完,把我放到了爷爷怀里,又摸出了荷包里那七块二角钱交给了爷爷。
周仲财见了很寒心,从荷包里摸出一块三角来:“……你们那点钱哪像进大医院的,我这里还有点,先拿去花吧。”
“嗯嗯……以后有了就还给你。”爷爷答应着,很感激地收下了钱。
一会儿,母亲拿着锄头出来了,又被周仲财叫回去了:“光拿一把锄头不行,要带上碗筷和被盖卷。这深耕不是在本队搞,是在瞎子湾,有十多里远,难道你天天回来呀?”
母亲愣了一阵说道:“娃儿有病,我就坚持天天回家。”
“不不不,都是一个要求,你何必唱独角戏呢。”周仲财不同意。
爷爷考虑到,只要能多产粮食,累点苦点没来头,于是回过头说道:“你放心去吧,娃儿有我照看,你不必回家,安心干活儿吧。”
母亲“长征”去了,爷爷抱着我进了医院。区医院设在小镇上的一个祠堂里,医生、病房都不多,来看病的人却不少。我费劲睁开眼睛,看着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便请求道:“你们得先给我爷爷看病,我爷爷有肿病。”在场的医生都被我的精神感动了,率先给我诊治。我是幸运的,八块五角钱也看上了病。不过,不能住院,还好,因为我是重病人,有两支针药。爷爷从医生那里拿了吃药,也不知道谢了多少遍才离开了医院。爷爷抱着我刚上小路,奶奶领着姐姐来接我们来了。奶奶踉跄着到我们跟前,一边喘气一边问:“看了医生没有?拿了药没有?钱够不够?娃儿怎么样?……”一连串的问题弄得爷爷不知从何答起。爷爷笑着只说了一句话:“一切顺利。”
我们回到家里,我的精神好多了,终于能笑着说话了:“……好得真快,等我好了,爷爷一定要去治。”姐姐跑过来握住我的双手,久久舍不得松开。奶奶连忙拿出锅铲和小碗来,准备把西药片捣碎后让我吃。我过去抓住奶奶的手说道:“不捣烂,就这样吃。”爷爷说:“苦得很,没有糖你吞不下去的。”我从奶奶手心里抓过药片,边吃边说:“我不怕苦。”几粒药片可可地被我咬碎,没有喝一口水,没有皱一下眉就吞下去了。爷爷奶奶连声夸道:“真乖,有出息。”姐姐递来白开水也称赞我:“弟弟真勇敢。”
夜深了,我兴奋得没不睡意,硬要爷爷讲故事。爷爷没烟抽也不倦,也没有多少故事,翻来覆去地讲《牛郎织女》。我听得入神,还说道:“我要是牛郎就好了。”这话把全家人都惹笑了,母亲回家刚好听到这个笑声,她欣慰地抱起我亲了又亲,高兴地说:“看你这个样子,娘好开心哪。”奶奶也说:“看来还是要相信科学才是。”唯有爷爷有些担心:“淑琴哪,天远地远的,你这样跑来跑去受不了啊。”母亲笑道:“看见你们这个样子,我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从那以后,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回家探望我。
有的乡亲知道我患了麻疹,都提着礼品来看望我:一个黄南瓜、一个冬瓜、一篮子四季豆、一小袋儿豌豆……这些礼品虽不贵重,却来之不易,还代表着无数颗善良的心。一天深夜,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腮边有一个剥光了的热乎乎的熟鸡蛋,母亲还坐在我旁边补衣裳,她见我醒了,直催我吃蛋。我怎能忍心独吞,硬要与母亲打伙吃。母亲拾起鸡蛋壳哄我:“那是你的……我的在这儿呢。”母亲说罢,侧着我用心舔着那毫无内容的鸡蛋壳。我把蛋分了一半塞到母亲嘴边,母亲却把它按到了我嘴里,还说:“你的病刚好转,身子虚弱,得好好补补。”我也任性了:“你不吃我也不吃。”妈妈几口把鸡蛋壳吃下后说:“你看看,我那一半已经吃了,现在该你吃了。”我望着母亲哭起来,母亲又哄我:“你不懂,大人吃了蛋壳骨头才硬,才能干活儿,这是科学,其实蛋壳还更营养。”我半信半疑地望着母亲,再也无话可说了。剩下的鸡蛋,我一直省着,好多天才吃完了。
我得病期间,始终没有盼到父亲。后来,父亲托人捎了一小口袋儿米回家,奶奶天天都熬稀饭给我吃;爷爷每天都背我到医院复诊,耽搁了的活儿晚上加班补起来。我和姐姐见爷爷实在太累,有一天我们两私自去了医院,我们真还拿回了药,全家人都为这事捏了一把汗。
二十多天后,我的病全好了,深耕过后母亲也回到了家。我好奇地问母亲:“妈妈,深耕到底什么样子?”母亲回答说:“就是有多深的泥土就挖多深。”爷爷以为母亲是骗我的,问道:“有丈把子深的泥土呢?”母亲说:“也得挖……听说这是科学种田。”爷爷听后愣住了。
这次我征服了麻疹,又一次获得了生命,更可喜的是,在这段时间我又似乎懂得了好多知识。


14 姐姐的生日
过了一些日子,肿病得到了全面控制,詹家大湾的肿病院也撤了。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农村实行“三级所有制”,伙食团也解散了,庄稼人分到粮食,但没不分到财产,社员们的生活由自己支配,农业生产形势有所好转。
这样以来,我们几个小伙伴没有集中的玩乐场所了,生活变得枯糙起来。起初,各自都在自已家门口玩,我和姐姐的主要活动项目是在坝子里写字。后来,明娃和润槐觉得独自在家无聊,便来和我们一起活动。我们玩腻了的时候,都想到一块儿了:去詹家大湾找詹述强教我们写字。
这一天,当我们兴致勃勃地来到詹家大湾时,被周队长发现了,他似乎知道我们的来意,问道:“你们是不是去找詹述强?”
我和姐姐都不敢开腔,只有明娃敢朝着他父亲点头。
周仲财的太度非常生硬:“我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去找詹述强。原来他当老师的事,上面还在过问,说我们过‘右’了,你们算啥子,听说谬书记也挨生意了……我告诉你们,从现在起,凡是原来詹述强教你们的字,都不能写了,以后要多干正经事,听清楚了吗?”
我们几个答应着跑了。转过山咀我们停了下来,听从周队长的号召,各自都在想“正经事”。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一件力所能及的正经事,那就是帮家里做饭。我们三家划了手心手背,明娃的运气最好,获得了第一;我家的运气差,得了尾名。
于是,我们四个人便到了明娃家,姐姐作了简单的分工:她掌灶,我们三个烧火。一会儿功夫,一小甑白生生的大米饭做好了。接着,我们又到了润槐家,又调换了一下工种:姐姐烧火,我和明娃搭着板凳掌灶,润槐去找米下锅。姐姐把水都要烧开了,润槐还在屋里爬柜爬箱的,也不知道他家的粮食藏在什么地方。后来姐姐也帮着找了许久,才发现了半罐子麦粉,也只好将就了,我们给润槐家作了一餐干巴巴的麦糊儿。
最后轮到我家了,这阵子奶奶患肺病没有出工,一听说我们要帮着煮饭高兴极了,连忙动身去准备柴禾。我和姐姐把奶奶按在木椅上坐着,姐姐安慰道:“好好休息吧,今天您吃现成的……”这时我们的工种又作了调整:我烧火,姐姐掌灶,明娃和润槐是客人,在旁边耍,待会儿一起吃中午饭。姐姐摸了摸米罐子里高兴起来,里面有好几斤米,今天中午是足够的,于是她打了两合米淘了后下了锅。这时,奶奶像飞进来似的突然出现在灶面前,又是焦虑又是埋怨:“哎呀,你搞错哟……那米是留着你生日吃的,你看看,现在咋办?”奶奶跺了跺脚出去了,我和姐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姐姐想出办法来,她拿来稍箕,把锅里的米全部滤起来,然后找了簸盖,把水淋淋的米晾在了里面。姐姐把锅里的水换了,添上新鲜的水后叫我把火烧大些。水快开的时候,奶奶进来了,她仍然不高兴,说道:“你们也太死板,米下了锅就算了嘛,今天吃和你生日吃不是一样吗?”她刚出门的时候又转过身来问姐姐:“淘米水呢?”姐姐说:“倒了。”奶奶又生起气来:“实在太笨了,用那淘米水搅麦糊儿,不用下米也很香,太可惜了。”这时,我和姐姐都很惭愧,没想到今天一件事也办不好。接着只听见姐姐不住道歉:“我错了,我以后记住就是了。”奶奶也没有多说啥便在木椅上安静下来,等明娃和润槐进来的时候,我们的清清的麦糊儿已经舀起来凉在钵儿里了。我搭着板凳用勺子搅了搅清汤汤麦糊儿,心里想:明娃和润槐会吃吗?姐姐也有同感:是啊,这种食物怎么招待“客人”呢?一看时间,太阳已经当顶,也不得不留住小伙伴了,于是姐姐说了一句代口话:“你们两个耍一会儿,等我妈他们回来了一起吃饭。”
姐姐把麦糊儿勺在碗里凉了的时候,爷爷和妈妈收工回来了。他们见了明娃和润槐都很高兴,异口同声说道:“稀客……真是稀客呀!”奶奶也当着爷爷和妈妈的面不住夸我们两姐弟:“真有出息,今天中午的饭就是他们煮的,看来我们有接班人啰。”母亲把我们团在了桌子上,这时她才泛起愁来:“有客人怎么不煮米饭呢?”我和姐姐望着奶奶不敢吭声,奶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过后,母亲也没有责怪谁,只是说:“明娃、润槐,今天很对不起了,就这样凑合着吃吧,玉兰的生日保证煮白米饭招待你们。”润槐和明娃直点头,他俩能食粗,端起碗喝得唬唬响。爷爷和妈妈端起碗来,精心把糊儿面上的那层皮赶给了明娃和润槐。我和姐姐也学着他们,把皮儿给了奶奶,然后津津有味地喝起来,我们两一点咸菜也没有吃,两碗麦糊儿就下肚了。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领着我出发了,准备去约明娃和润槐重复昨天的工作。我们到了他们村子里,拉开嗓门喊了好久,明娃和润槐才无精打采地出来。姐姐很兴奋,又划起手心手背来,可是明娃和润槐老是不出手。姐姐困惑了,问道:“你们今天到底怎么啦?”明娃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敢了,我挨了打。”润槐更幸运:“我没有挨打,爸妈只是说让我们以后学会了再煮……”姐姐寒心了,断定这个炊事小组要散架,于是安慰道:“算了吧,大人不让我们煮饭,我们就干别的活儿吧。”明娃还是摇头:“不行啊,我爸妈说的,不让我们给你们一起‘疯’了。”姐姐一听气惨了:“‘疯’?我们学干家务活怎么叫疯呢?不用怕,今天我们做点像样的事情叫他们看看。”想来想去,姐姐最后决定把家里端水,大家都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活儿,所以便同意了。我们先去明娃家,找了一个小桶儿,拴上绳子后去井边抬水,姐姐个人抬一头,我们三个轮流抬一头,每次只能打半桶儿水,往返几十趟后才把明娃家的水缸灌满了;接着又帮润槐家抬,他家的水缸很小,是用一个烂坛子做的,很快就把水装满了,这时我们全都累了;大家顾不上歇气,又帮我家抬,我家的缸子虽不大,但路程远,要走好长的田坎子才能到井边。这回,奶奶不同意了,不是说我们会压坏腰就是说我们会摔烂桶,也不知姐姐作了多少保证后奶奶才勉强同意了。我家的水缸灌满后,我们也没有挽留明娃和润槐。中午,母亲他们收工后,奶奶告了我们一状。妈妈只是笑了笑说道:“没事儿,不要太重,注意不要掉在井里就是了。”
第二天,我和姐姐又去约明娃和润槐,结果不知什么原因,明娃不敢出门和我们见面了,润槐虽然来了,但没有兴趣谈抬水的事。没有了小桶儿,姐姐便把这项工作取消了。分手的时候,姐姐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日,于是对润槐说:“我的生日没有几天了,到时你约上明娃,一起到我家来玩。”
一晃冬月初九到了,妈妈早有安排,今天掌灶的活儿奶奶全包下来,我和姐姐的任务是烧火和打扫卫生。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的饭菜都弄好了:一小甑白米干饭:四菜一汤:一碗牛皮菜、一盘莲花白、一碟蒜苗炒豆瓣、一小碗芹菜炒豇豆干和半钵儿菜头汤。这时,我和姐姐站到坝子边上,望着下面大房子,希望明娃和润槐他们能早点来。盼呀盼,直到妈妈他们收工后,还不见明娃和润槐的影子,妈妈和爷爷是热心人,也站在我们旁边盼着,催着我和姐姐去请小客。我们刚动身,见明娃和润槐从村子里出来,爷爷和妈妈都高兴万分:“来了……来了!”我和姐姐也跳了起来。这两个小客挺有礼节,润槐抱着一个黄南瓜,明娃提了一小口袋儿米,不用说,这就是给姐姐的生日礼物了。我们一家人很热情地把小客迎进屋,妈妈对两位小客说:“吃一顿便饭,用不着破费,呆会儿一定得把你们拿来的东西拿回去。你们是孩子,随便玩玩,用不着送礼。”润槐说:“不用了,这是我妈叫我拿的。”明娃也低着头说:“……我爸妈不晓得……是我暗地偷的。”这话把我们都逗笑了。爷爷还不住给两个小客道歉:“等以后条件好了,真正地把生活搞丰盛招待你们。”明娃插嘴道:“听我爸爸说每人分了一千多斤粮食,为什么你们天天没有白米饭吃?”妈妈解释说:“说是那么说,这样我们队才先进,你爸爸不就更伟大了?”我和姐姐只知道乐,没有把大人的话往心里去。我们的宴会在一阵欢声笑语中很快结束,姐姐的生日也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过去了。后来,明娃和润槐始终没不把礼品带回去。
第二天,我和姐姐去约明娃时,首先碰上了周队长,他似乎对昨天的事了如指掌:“听说昨天是玉兰的生日,我家明娃也来了,吃得好吗?”
姐姐心满意足的:“吃得好,新鲜菜下白干饭。”
我说话很实际:“白米饭倒吃上了,就是没不吃成肉。”
周队长很严肃:“哎,家丑不能外传,现在是社会主义,还有谁的生日不吃肉的?就是说你吃了龙肉,人家也会相信的,才会佩服你们家能干,懂不?”
姐姐望着周队长没有吭声,我便朝着他不住点头,而且还拉着姐姐边跑边喊:“姐姐的生日吃了肉……”
我们已经走了好远,还能听见周队的笑声。


15 新年的快乐
1961年的春节快到了,我们家充满了快乐的气氛,值得庆幸的有两点:一是爸爸再也不去大战钢铁了,春节能和我们一起团聚;二是年终我们进到一笔工分款,最起码的过年能吃上肉。
妈妈考虑到,家里能得到一笔可观的工分款,两姐弟的功劳最大,全靠我们把家务事承担下来让奶奶出工多挣了工分,才会有那样大的收获。所以,说啥也要给我们两姐弟做一套新衣服。腊月二十几头,生产队放了假,妈妈去小镇上买了一丈多洋布回来,先准备给爷爷奶奶各做一件衣服。爷爷硬是不同意:“给娃儿们做吧,我们这些肩挑背磨的,穿洋布太可惜了。”妈妈犟不过爷爷,新衣服只好给我和姐姐做了。
每天晚上,妈妈都要忍着严冬的寒冷在小油灯下忙到深夜。我和姐姐也没有睡意,都想早点看看洋布衣服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时,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在妈妈旁边睡着了,醒来时,见妈妈依然是那样的聚精会神,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打瞌睡了。妈妈怕冻着咱姐弟,早早把我们按到背窝里,坐在床边做着手工活儿伴我们入眠。我和姐姐怎么也睡不着,总是睁着小眼睛瞅着妈妈的背影。奶奶也很心痛妈妈,常常提来一个火笼子让妈妈炕脚。后来,我们终于睡不着了,每天晚上在妈妈加班的时候,我们便去厨房里烧水,然后用桶儿提过来让妈妈暖手暖脚,我们没有听妈妈的劝阻,这个行动一直坚持到妈妈的加班活儿结束。腊月二十九晚上,我和姐姐站在床上试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衣服鞋子,乐得不可开交,妈妈也激动了,把全家人都叫来观看,全都赞不绝口,都说我们两变了一个人。
大年三十中午,我和姐姐还是头一回这样乐,桌上有猪肉以外,还有鸡汤。妈妈的手艺真好,做了满满的上桌菜,那沁人心脾的气味真叫人垂涎欲滴。快吃年饭的时候,奶奶拿出一个刀头、几柱香和一叠纸钱来在正屋中间安放好,点燃纸钱后她一边祈祷一边叫我们两姐弟叩头。
“嘿嘿……你们还在搞封建迷信?”周仲财突然闯进屋来,不过他今天没有发火,给了爸爸一幅对联说道,“你是右派,要小心点。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不能忘本,快把对联贴上。”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爷爷和爸爸赶紧贴了对联,内容满好的。横联是“毛主席万岁”,上联是“听毛主席话”,下联是“跟共产党走”。爸爸反复吟诵给爷爷听,爷爷一边点头一边感慨:“是啊,要不是毛主席,我们哪有今天哟。”
接着,我们便聚拢吃年饭。爷爷和爸爸一边喝酒一边畅谈,他们说的好多东西我们都不懂,不过爸爸喝得酩酊大醉我们是知道的。妈妈和奶奶不住往我们碗里搛菜,弄得我们的碗都成了小塔。这一餐年饭也的确吃得太久了,到太阳偏西才结束。
夜里,到处张灯结彩,爸爸也做了一个大灯笼,挂在堂屋的中梁上,把屋子照得亮晃晃的。小屋里,灯盏换成了洋油(煤油)灯,妈妈也早早点亮了小油灯,还说今天晚上不能吹灭来年才吉利。我和姐姐在小油灯下老是合不上眼,主要是想早点盼到天明,好穿上新衣服上街去看耍龙灯。我们只打了个盹就听见妈妈亲切的呼唤声,妈妈已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端过来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早饭后,我和姐姐都穿上了崭新的衣服、鞋子,但不敢碰碰跳跳,连坐也害怕了,感到十分别扭。今天,全家人的面貌大都变了:奶奶穿上了平时没有见她穿过的长衫子,头上裹了一张洗得白生生的头巾;妈妈穿了一件还有补丁的花衣服,又在梳得光光的头发上盘了个结,显得十分年轻漂亮;爷爷穿着爸爸从铁厂里带回来的一件发白的工作服,在一旁不住地扭身子;爸爸没有打扮,穿的还是以前的长袄子。妈妈见我们急着要去小镇的时候,作了周密的安排:“你们两姐弟和爷爷去镇上看热闹;奶奶脚不灵便我陪她去看宣传队演不演戏;你爸说他在家编篼儿看家,就这样定了。我们临走的时候,妈妈递给爷爷五块钱:“爸,您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新年头,还是买几匹叶子烟抽吧。”
我们和爷爷兴高采烈地来到小镇上,嗬,好热闹哟,大街小巷都是欢乐的人群。搞杂耍的、卖干克猫的、放地古牛的、摇拨浪鼓的、走高脚棒的……比比皆是。不一会儿,耍龙灯的来了,爷爷把我扛在肩上直说:“快看,龙灯又长又漂亮。”姐姐使劲踮着脚也只能偶尔看见龙头,爷爷又把姐姐抱起来,跟着耍龙灯的队伍移动,从场头场尾,又从场尾到场头……一直到耍龙灯的人卸了装爷爷才把我们放下来。这时,街上看热闹的人稀少了,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别人踩着了自己的新鞋子。这时,爷爷看见了一个烟摊儿,便过去牵开一匹叶子烟闻了闻,就带着我们离开了。姐姐拉着爷爷说:“爷爷,快买烟抽啊。”爷爷摇着头说:“不,省着点,我给你们买好玩的……”爷爷带着我们光顾了好多卖小玩艺儿的,都问我们喜不喜欢,我便跟着姐姐摇头。大略爷爷知道了我们的心思,最后横下心来给姐姐买了一个拨浪鼓;给我买了一只干克猫。爷爷怕我们不开心,总是说:“等你们玩够了才回家。”其实我们早知道爷爷累了,于是,姐姐开口说道:“我们不想玩了,回家吧。”爷爷依从了我们:“好吧,晚上来看川戏。”于是,他牵着姐姐,让我骑在他脖子上迅往家赶。我硬要争着下地走路时爷爷总是说:“你人小,走不快,晚了回家妈妈会盼的。”
一会儿功夫,我们便靠近故乡了。当我们路过游家湾大房子时,明娃和润槐正在放地古牛。我和姐姐一同使起了手中玩艺儿:“当——当——当——、呱——呱——呱——”明娃和润槐跑过来瞅着感到格外新鲜,一同埋怨起来:“咳,都说我们上街要走丢,真是……”姐姐和我见他们那样喜欢小玩艺儿,于是便把干克猫和拨浪鼓送给了他们。爷爷还对他们说:“小心玩,别把上面的马鬃扯断了。”
回到家里,母亲他们早就在盼了,姐姐急着问道:“看了戏没有?”妈妈不住摇头:“宣传队的写标语去了,没有看成。”姐姐安慰着妈妈:“没关系,今天晚上去看川戏。”爸爸给我们姐弟一人一只竹编的斑鸠:“这是我今天上午的功劳。”回到家里我和姐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换上旧衣服,把新衣服平平整整地折好放在床头,把新鞋子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妈妈进屋来说道:“大初一还没有过呢,再穿半天吧。”我和姐姐都说:“留着明看大初一再穿。”妈妈亲了亲我们,然后拿来干刷子轻轻刷了刷衣服和鞋子,又把它放在木箱里。姐姐说:“妈妈,等洗了后再装箱吧。”妈妈笑道:“没弄脏,不用洗,洗一水旧一水,下次穿就没有那么新色了。”
傍晚,爷爷说他看过川戏,叫爸爸妈妈陪我们姐弟去看川戏。我们快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老远就听见了锣鼓的声音,爸爸妈妈背起我们两姐弟一路小跑赶到了“剧场”。川戏是在一座叫南华宫的四合院子里演出的,我们赶到时,票早卖空了,外面都还聚集着好多人,爸爸到处去谈好话,结果也只买到了一张黑市票,妈妈建议由爸爸一人带我们两进去,爸爸考虑他力气大些也就同意了。结果,门卫不让带孩子,究竟谁进看戏呢?反正我们两个孩子是不能单独进去的,这事就只有爸爸妈妈自己决定了。爸爸和妈妈推让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爸爸进去看戏。妈妈很内疚,带着我们选择了一个好地方,能清楚地听到里面敲锣打鼓的声音。妈妈怕我们失望,于是安慰道:“……没有看头,尽是些大花脸,挺吓人的。” 姐姐倒过来安慰妈妈:“没关系,等爸爸出来讲给我们听不是一样吗?”散戏后,我们都没有扫兴的感觉,因为我们至少偶尔还听到了一些模糊的唱腔和锣鼓声。一路上,爸爸给我们讲着川戏中《劈山救母》的情节,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得就到了家。
一觉醒来,已是大年初二了,桌上凉着的又是麦糊儿。奶奶见我们发闷时说道:“过年吃了那么多肉,要管好几天哩,现在俭省些,免得荒月难熬。”不过,妈妈早在碗底给我们埋下了过年剩下的好菜,直催我们吃饭后去玩。早饭后,我们兴致勃勃地来到游家湾,周队长提着个桶儿直朝我们走来,热情地招呼着:“喂,你们两姐弟快来帮忙!”原来周队长正在写标语,他只能照着对联上写“毛主席万岁”、“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这三条,现在想换换新内容把他拦住了,这回他彻底放下了架子:“你们两个还会写些什么,帮着写写吧。”姐姐扬起头很自信:“会的多哩,什么‘无产阶级’呀,‘阶级斗争’呀都会写。”周队长乐了:“好好好,快写快写。”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些字是不是詹述强教你们的?”我们点了点头。周队长直摆手:“不行,他教的字一个也能写,这样会右倾的。”姐姐拉着我边走边说:“那我们就不能写了。”周队长把我们拦住:“哎,说嘛说右倾的‘倾’字怎么写?”我说:“不知道,你去问詹大爷吧。”周队长觉得这个字很重要,于是下了个小:“你们去帮我问问……不过,千万不要说是我叫你们去的。”“好吧。”我和姐姐答应着走了。我们去请教詹述强后把这个字的写法告诉了周队长,姐姐还劝他:“就叫詹大爷写吧,你说写啥他就可以写啥。”周队长还是反对:“他是大地主,无产阶级和革命群众怎么能依靠他?还有,你们也要改口,不能叫他詹大爷,呼个詹述强也顶不错了。现在你们就帮我写吧,‘反右倾’这一条一定要写上。”姐姐担心起来:“用上詹……詹述强写的字你怕不怕?”周队长迟疑了一下说:“只好将就将就算了。”于是,我们跟着周队长到各村子写了很多标语,一直到天黑 ,我们心中充满成功的喜悦回到了家。
新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睡梦中那微笑的面容就足以说明。


16 姐姐上学
新年过了,姐姐已经七岁多,是该上学的年龄了,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学校。
周队长也正为孩子不能上学苦恼着。新年里,我们两姐弟写了不少标语,周队长还老想着这件事,他也觉得要有自己的文化队伍才能搞好社会主义建设,如果没有文化,连一个文件都读不通,怎能领会其中的精神呢?更谈不上贯彻执行了,多半自己经常失误的根源也在这里。过了两天,他从公社带回了好消息,说在三路店要办一所学校,教新内容,不教《三字经》那些。周队长顾不上回家,把这个喜讯率先告诉了姐姐,并嘱咐道:“你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接好革命的班。”
我们全家人得知这个消息后都很激动。爸爸语重心长地说:“好好读书,将来有文化的人多了,好把那些邪指挥的官统统换掉。”爷爷不住点头:“嗯,有了文化,才不会光吃苦头,才不会让人骗。”妈妈也说:“进了学校好好生生地读书吧,只要你读得书,花再多钱妈也供你。”奶奶说得更实际:“多读点书,将来吃笔墨饭,坐办公室,不淌汗,多姿格?原来我总觉得女儿早晚是别家的人,只要能干活儿就行,现在看来不是这样,新社会嘛,动不动就讲政策,没有文化咋行?”全家人谈来谈去,只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要求姐姐:“你好好学习,有了文化好教我。”一家人就读书的事情谈到深夜才散。
第二天,奶奶拿出一件她解放前穿过的烂长衫子来,哗哗响地撕成几大快后交给妈妈:“快,快拿去给玉兰拼个书包。”妈妈笑道:“算了,……留着纳鞋底用。现在是我们高家的第一个子女上学,又是进新学堂,得图个吉利,给她买个新书包吧。”妈妈把这事交给了爸爸去办,还说新学要写钢笔,顺便叫爸爸带一支回来。爸爸去小镇以后,我和姐姐啥也没心思做了,在当门的竹林底下盼着爸爸,都想早点看看钢笔到底是什么样子。中午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们失望了,他只买了一个洋布书包,说小镇上没有钢笔卖,要县城里才有。姐姐没有为难爸爸,直说:“有新书包就不错了,我不要钢笔,就写毛笔。”妈妈不肯,硬要爸爸去县城给姐姐买钢笔,这回没有落空,我们见到钢笔后爱不释手,看过去看过来小半天没有倦意。我兴奋极了,找出半张废纸来准备写字时,爸爸说:“还不能写,没有墨水。”妈妈责怪爸爸时他作了解释:“钱不够,钢笔比书包贵得多,我明天才去买。”第二天,鸡鸣时爸爸就去了县城,不到晌午就把墨水买回来了。这下,我们两姐弟终于第一次在废纸上用钢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两行字:“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夜里,每天晚上姐姐都捏着钢笔睡觉,脸上布满了甜蜜的微笑。
2月10号,是报名的日子。奶奶天不见亮就煮好饭等姐姐吃,其实姐姐早就醒了,一直在床上兴奋着。早饭后,妈妈从箱子里拿出姐姐过年穿的那一套衣服、鞋子来要姐姐换上,姐姐说啥也不肯换,硬要把新衣服留着过年穿。这回姐姐犟赢了,穿了一套洗得很干净的旧衣服和奶奶多年没有穿的一双绣花鞋,背起新书包由妈妈领着上了路。我们全家人跟队伍似的一直把姐姐她们送过了小山坳。妈妈见我不肯回家,也把我带去了。
学校隔家不远,翻两个山坳就到了。这里过去是一家财主房子,土改时归公家了,后来多数房子给生产队当保管室用,只一间是公房,里面堆放着农具、杂物之类的,就是把这间让出来做教室。一会儿,教室外面来了很多报名的孩子,他们大都由大人领着,在焦急地等着老师。时间过去了很多,也没有见老师的踪影,教室里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在那里顺整杂物、打扫卫生。母亲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有人告诉她:“可能那扫地的老头儿就是老师。”“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母亲说着,便主动进去帮着老头儿清理垃圾。果然,这个老头儿就是老师,姓马,是从别的公社找来的。大家终于等到了报名的时间,马老师在门口用烂风车架子搭了一张办公桌开始报名。大家排好了队,依次到马老师面前去,我很想读书,更想看看真正的老师是什么样子,到姐姐报名的时候,我又没胆子了,躲在妈妈身后不敢露面,只听见马老师问妈妈:“姓名、年龄、家庭成份……”妈妈一一作了答复:“高玉兰、七岁零两个月、贫农……”马老师边报名边告诉大家:“现在政府有困难,学生们的桌凳暂时自带。”妈妈交了一块四的学费,便领着我们回家了。
下午,妈妈选了一张高板凳和一张矮板凳洗了又洗,连缝隙里面也刮得干干净净后,才把它放在坝子里晾着。第二天,妈妈扛着高板凳姐姐扛着矮板凳去了学校,我没有去了,在门口坐了半天等姐姐回来。中午,姐姐放学回来了,我连忙奔过去翻书包。姐姐很自豪地摸出两本新书来:一本语文,一本算术。其实,妈妈早就给周队长要了两张报纸,等姐姐一进屋,就给她包新书,再三叮嘱:“不要弄脏了,不要在上面乱画。”爸爸过来翻了翻,连声说道:“比《三字经》好啊,得好好学习。”不一会儿,明娃和润槐也来了,我有言在先:“别把姐姐的书弄脏了。”他们俩没有动手,只是瞅着书不转眼,还说他们明天要到学校去看一看。姐姐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第二天,很早明娃润就在门口等候了。早饭后,我们四个小伙伴兴高采烈地来到学校,一向活泼的明娃和润槐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教室。到姐姐上课的时候,我们三个和其他的小孩子都扒在窗台上看马老师上课。不一会儿,来看上课的孩子渐渐多起来,里三层外三层把教室包围起来。教室里,马老师在聚精会神地给学生们上课,最特别的是他把眼镜挂在鼻梁上,镜片只遮住了半个眼睛,看远处的学生时常常低着头、眨着眼,怪吓人的。教室外面,时间稍长孩子们就不规矩了,有的指手划脚学着马老师的姿势;有的怪声怪气学着马老师的腔调……喧宾夺主。就连明娃和润槐也放肆起来,还往教室里扔瓦片。后来,马老师下了逐客令,叫孩子们不准到学校来玩了。放学后,姐姐狠狠训了明娃和润槐一顿,润槐低头认了错,明娃不甘示弱:“……他像詹述强,我讨厌!”经过姐姐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们才表示以后不去学校闹了,要姐姐有空教他们。
晚饭后,妈妈把过年留下的洋油加了油灯,全家人都围着桌子听姐姐读书,姐姐毫不拘束地读起来:“热(日)月虽(水)火山四(石)田土……”爸爸认得这几字,急忙纠正:“读日读热,读石不读四……”姐姐不信:“人家老师是这样教的,我得照老师的读。”妈妈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马老师不能发翘舌声,究竟依谁的呢,看两爷子争得那样激烈,觉得也只服从老师,于是说道:“就依老师教的吧,不会错的。”爸爸只好默认下来,坐在旁边继续听姐姐读书。每天晚上,姐姐都要读书做作业,全家人都要在旁边坐好长时间,妈妈一直陪到底。待姐姐上床后,她赶忙把洋油灯换成桐油灯盏,在只有豌豆那样大的火珠儿下忙一阵针线活才睡。
过了两天,姐姐回来说老师要教珠算,要每个同学准备好算盘。妈妈面子上非常高兴,心里却愁得不可开交:还得去打点洋油供孩子夜里看书,难啊,一个大鸡母还不能换半斤洋油;盐、青油也断筋了,还得去买一点对付,还得……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最后,妈妈还是决定先给姐姐买算盘。第二天恰是逢场,妈妈提着大鸡母刚出门,游二娘来了,她几步就到了妈妈跟前,焦急地问道:“听说孩子读书要看成份?”妈妈点了点头:“嗯,马老师是这样问过。”游二娘一听直蹬脚:“糟了,我们是地主成份,咱润槐可不永远上不成学啦?”妈妈安慰道:“你别急,人家老师只是问问,说不定也能读。没关系,到润槐上学那天,我跟着你说好话。”游二娘的情绪稳定下来,不住地谢着母亲,看着母亲手提的鸡母又说道:“你们全家人的身体都不好,杀它来烧红萝卜吧,吃了补人得很。”妈妈摇着头:“不行啊,得换钱给咱玉兰买算盘。”游二娘很慷慨:“不消买算盘了,我家里有一把,拿去用吧。”妈妈同意了:“也好,不过,我要给钱。”“说钱不亲热,我叫润槐拿来。”游二娘说完,转身走了。一会儿,润槐拿着一把算盘来了,这的确是一把烂算盘:只有六桥,有一桥还只有四可珠子。不过,姐姐挺喜欢,拿着算盘不停的摇着,不慎,又把不少珠子晃下来满地滚溅。爸爸过来拾起珠子,还说他能把算盘修好。润槐走的时个妈妈告诉他:“这把算盘算给你借,以后你读书的时候就归还。”夜里,爸爸加了个班,果然把算盘修好了,算盘从六桥变成了十三桥,其他的珠子都是用红苕、萝卜之类的切成的,大小光洁度还真和原珠子一样,姐姐非常喜欢。没过多久,特制的珠子干瘪了,粘在柱子上拨不动,爸爸又想了办法,手工把水货珠子精心换成了木头珠子,虽然不很光滑,但也能凑合着用。
星期天,姐姐按约定带着我去了游家湾,准备给明娃和润槐讲课。我们四个伙伴刚排好架势,周队长来,他蹲下身乐着:“玉兰有运气,碰上新学校招班,你有了知识得好好教我们明娃。你学得怎样?今天我也来学学。”姐姐先教语文,他按照马老师教的不折不扣地传授。一会儿功夫,周队长的兴趣就丧尽了,还说:“咿咿呀呀的,不像、不像……”说完屁股一拍就走了,大老远还转过身来对明娃说:“快回去,没有学头。”还好,明娃始终没有走,一直坚持到姐姐把课上完。
无论如何,我总认为姐姐上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17 纠分
姐姐上学后,有时星期天也没有给伙伴们上课了,因为他要帮着奶奶忙家务或是把家务事顶下来,让奶奶下地挣工分。伙伴们也不在意,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练习的内容,也有了起码的学习工具:我和润槐有铅笔,明娃还有一支钢笔哩。
一天,姐姐放学回家高兴极了,从书包里摸出一个作业本来,纸张是雪白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跟着姐姐乐了一阵,便偷偷拿出铅笔准备在上面写字,姐姐把本子拖过去了,还说:“这叫什么……什么打字纸,一人只有一个,老师叫我们考试时才写。”姐姐见我很不高兴时,便从书包里摸出她惯用的二黄纸本子叫我写,我在上面随便写了几个字就去睡了。
这个星期,奶奶说生产队暂时没有她干的活儿,便叫我和姐姐去陪伙伴们玩。我们来到游家湾时,明娃和润槐正在大坝子中央的板凳上写字,一见我们来了,都十分高兴,各自回家扛了板凳出来,让我和姐姐聚拢开始学习。姐姐按照以往的规律,先教课文,然后做作业。当姐姐拿出钢笔来的时候,润槐动心了:“玉兰姐姐,我们调写行吗?”“行。”姐姐毫不含糊地把钢笔换成了铅笔。润槐边做边赞美:“还是钢笔写的字好。”做完作业后,润槐不肯把钢笔还姐姐了。姐姐说:“在学校里我要用钢笔做作业老师才满意,下个星期天我们再调写吧。”我也劝润槐:“把钢笔给我姐姐,叫你爸给你买一支吧。”润槐火了:“我不给,我就是不给,要给,下个星期天再给!”我攥着小拳头吼道:“不给?我揍你。”润槐两手叉腰也不怕事:“我就是不给,看你能怎么样!”姐姐耐心调解着:“从小要做一个好孩子,别人的东西不能要。”润槐把笔塞给姐姐,翻脸了:“不给就算了,你得还我的算盘。”姐姐迟疑了一下说道:“好好好,我还你的算盘。”说完姐姐拉着我转身就走了,回家后,她把算盘拿去还给了润槐。姐姐还告诉我:“今天的事不能让大人知道,免得他们生气。”
这样,姐姐上珠算课没有算盘了。起初,老师在上面教的时候,她便在板凳上做着拨珠子的姿势;后来,她给老师要了一截粉笔,在板凳上画了一个小算盘,老师让大家跟着拨珠子时,她便在板凳上边擦边画。最后,旁边的同学帮了她,两人合打一把算盘。有一天,马老师说要考试珠算,得一人一把算盘,姐姐只好硬着头皮找润槐了。结果,还是用钢笔才换到了算盘。
星期天到了,姐姐又要带着我去游家湾共同学文化,还带上了润槐的算盘,这回我反对了:“姐姐,咱们不去了,润槐不够朋友。”姐姐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借借钢笔吗?那是小事,如果从小就不爱帮助人,将来就会自私的。”我被姐姐说服了,跟着她来到游家湾。这时,明娃和润槐早等着我们了,不过润槐今天对我们不够热情,明娃也老是瞅着姐姐不转眼,姐姐邀他们学习时,两人一句话也不发。姐姐明白了十有八九是钢笔的事,于是她把算盘给了润槐,说道:“珠算考试过了,还你的算盘,我的钢笔今天仍归你字,快抓紧时间学习吧。”润槐偷偷把钢笔还给姐姐,很惭愧地说道:“……还你,对不起。”姐姐接过钢笔,才见没有挂头笔筒。润槐终于说出了真相,原来他和明娃缠陀骡的时候,不小心把笔筒踩碎了。姐姐“哇——”一声哭起来,我抓住润槐的衣服要他赔,润槐也吓得边哭边说:“我以后有了钱买一支来赔你。”姐姐伤心了好大一阵,我又不住地劝她,她才打起精神来,还对润槐说:“不用你赔,只要能写就算了。”润槐把算盘给姐姐:“这算盘归你了,就当赔你吧。”姐姐没有收下:“算了,留着你用,以后我需要时进再给你借。”上午,姐姐没有心思给我们讲课,领着我回家了。路上,姐姐告诫我:“这事千万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
回到家里,姐姐削了一个小竹筒把笔套上,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在了书包里。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两姐弟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最后,我终于把笔的事情说出去了。妈妈知道后也没有深说:“不要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要人家不是顾意的,就不要再追究了,团结为重,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坏了你们之间的交情。”爸爸把笔拿出来看了看,也没有皱眉头,还说:“没关系,以后我去镇上配一个笔筒就是了。”只有奶奶很不怅然,说:“那么贵的东西,太可惜了。”我和姐姐在爸爸妈妈的开导下,疑虑惭惭消散了,决定还得去和小伙伴玩。
下午,我姐姐又去约好了润槐和明娃,依然照原来的形式学习起来。他们在无意中发现了姐姐的打字纸本子,你争我夺地欣赏了好一阵,都想在上面写字。姐姐见他们那样喜欢,忍着心疼撕下了三张白纸来,我们三人一人一张,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急忙在纸上写起字来。姐姐告诉大家:“省着写,不要在上面乱画。”我没有敢轻易下笔,只写了一行字就舍不得再写了,把张纸平平展展地夹在了姐姐书里面,说下个期星天再写。润槐和明娃狂了,不多功夫就写了大半篇。特别是明娃,写字的干劲更大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在姐姐语文里的两页上都写上了姐姐的名字。姐姐见到火了,吼道:“不能在书上乱写。”明娃解释说:“我是怕你弄丢。”姐姐去找来篾块,小心翼翼地刮着书上的字迹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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