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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批斗会
我家偏房的那根房梁换了；润槐他们家房顶上的浮雕削了，听说游老二还从房上掉下来摔伤了腰。竟管这样，妈妈还是不放心，对爸爸说：“你再检查屋里还有封资修的东西没有，现在抓得凶，街要那些卖香纸蜡烛的、烧胎算命的、占卦看地的……全倒楣了……”爸爸马上纠正：“你说话小心点，那不是倒楣，那是革命，是无产阶级专政，你是妇道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少发言。”妈妈笑道：“我只是在家里说而已，不会惹麻烦的。”爷爷说：“在家里说话也要留神，现在到处都是红卫兵，要是撞上了会吃不消的。”爸爸直点头：“嗯，听说马上就要开批斗会，上台亮亮相还不碍事，红卫兵动不动就打人，受皮肉之苦华不来呀。”
没过两天，公社果然开批斗会了。大会全部由红卫兵主持，参加会议人员是全体贫下中农；受批的对象是先前红卫兵挨家挨户破四旧时记了名字的。会议地点在公社门口的大坝子里，考虑到参加会议的人多，还把附近的几块干田作了简单修整，当临时会场用。
真是人心所向，好几千人一大早就聚集在会场上，我领略到了人山人海的感觉。但是，主席台上比较潇条，红卫兵的数量不如往常，多数是一些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后来我才得知，大个子红卫兵有的搞串连去了，有的去北京见毛主席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心思参加批斗会了，很想给着大哥哥大姐姐们去见毛主席，那才是最有意义的事儿。
批斗会虽然人多，但秩序井然，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在什么位置，一点也没有乱套。会议快开始的时候，有个大个子红卫兵宣布：“各生产队把坏分子带上台来！”这时乱套了，各生产队的队长按清单上点着名，不少人如潮水般朝主席台方向涌动，原来这些都是名单上的坏分子，这个在说：“打紧点，我站不下。”那个在喊：“给我占个位子。”……很长时间后，分不出哪里是主席台哪里是会场了，因为坏分子比群众多得多，唯一能分辨好人坏人的办法，就是看他们面向哪里；面向会场的是坏分子；面向主席台的是革命群众。这样，下面的群众多数是老小病残，红卫兵见这种喧宾夺主的局面，还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些红卫兵多数属于儿童，要征服这种大场合还经验不足，这时可能有人建议，叫他们把被批斗的对象范围缩小再开会。红卫兵们采纳了这个意见，接着由几个红卫兵发言，讲了一些政治性的言论，呼了一阵口号，约莫半把个钟头批斗会就结束了。散会的时候，群众走了，红卫兵组织把各生产队的队长留下来，研究下一次批斗会的程序。
第二天，各生产队按照红卫兵组织的安排，开展了小型批斗会。很早，我们队的社员都集中在詹家大湾的坝子里了。这次开会的人到得最齐：能说话的儿童、能走路的老人，都到了会场。周仲财按照上面的精神，逐一筛选坏分子。他首先把成份不好人叫上台去，我爸爸也在，一清点才几个人，实在不够气派，并且红卫兵有规定，批斗会必须要斗争一部分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才能体现文化大革命的威力。去看红卫兵破四旧时他也有了一些经验，于是振作了精神喊道：“不要讲话了，谁讲话就是对革命不满！”这时只有不懂事的小孩还有声音。他又吓唬道：“把娃儿管好，娃儿闹追大人的根。”群众都觉悟了，有的捂着孩子的嘴巴；有的把奶塞进娃儿嘴里；有的揪住小子的耳朵……会场很快静了下来。周仲财开始找斗争对象了，问道：“谁算过命？通通上台来！”有不少社员上了台。然后那些吉日祭祖烧过香的；丧事找道士开过灵的；看过坏书坏戏的……都被点上了台。这是，跟公社的批斗会一样，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多，我们家就只有我们四姐弟在下面望着了。明娃家更幸运，至少他妈还有台下乐着。这时，明娃的灵感来了，上台指着他爸：“爸，你不是常说你读过《三字经》吗？也是坏人，该和他们一起站……”“这……”周仲财醒悟过来，“对呀，我是读过《三字经》，也有问题。”说罢，他也和坏人站在一起，还说：“还有哪些人读过《三字经》、《四书五经》、《增广》……都上台来。”这时又有一些年纪大的社员去了台上。现在队长成了批斗对象，没人主持会议了，周仲财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斗别人了，于是对台下的红小兵说：“你们主持会议吧。”我们几个娃儿上台去，两手叉腰威武着，没有具体内容，大不了就是呼呼口号而已。周仲财说：“我读过《三字经》，但是早就还老师了，没有被毒害，所以我不是坏人，还是由我来主持会议。”他又对台上的人说：“以前干过坏事，现在改了的人通通下去。”这是台上只剩下先前那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了。
这时，大个子红卫兵谢树华领着几个人来了，他告诉周仲财：“明天每个队选一个最坏的人挨斗。”周仲财当即决定：“……詹述强。”谢树华摆手：“不行，他经常亮相，不新鲜了……”周仲财看了看，又点上了游老二，他修整房子腰摔伤了正被润槐搀着；接着又点上了爸爸，觉得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右派，又读过《三字经》。谢树华又说：“凡是有悔改表现的要宽大，只严惩那些顽固不化的……”爷爷一听这话飞山跑回了家，拿了一根扁担跑来了，吓得周仲财和红卫兵们直往坝子边上躲。谢树华吼道：“你别乱来，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抗只有死路一条！”爷爷心平气和地把扁担交给周仲财：“那天破四旧时漏掉的……这是解放前我在游家当长工时挑过的扁担……”谢树华满意了：“嗯，有觉悟，应宽大……”这样爸爸被免掉了去公社挨斗。后来，经过反复筛选，决定叫游老二去挨斗。我们几个红小兵都反对：“他有伤，站不稳。”谢树华说：“就是要他这个样子……反革命站稳了得了，到时叫两个红卫兵扶着，即能体现红卫兵的威风又可以看出他被打倒的样子，何乐而不为？”听他这么一说，我自告奋勇承担了这个任务。
这次批斗会还是在公社门口举行。这回的规模适当，下面的革命群众多得很，台上暂时还没有一个坏分子，只有几张办公桌和一些话筒。红卫兵们有的在台下维持秩序；有的在台上忙碌。当一个红卫兵宣布大会开始的时候，整个会场一片肃静。稍后，又有一个红卫兵高喊：“把犯罪分子押上来！”这时，全体被批斗的对象都从礼堂大厅押到了主席台上。每个敌人都由两个红卫兵押着，稍微慢一步就会挨皮带抽，有个叫高修伦的就被谢树华抽得流鼻血。我和明娃最轻松，押着游老二一点不废劲，只不过他到台上时有点发抖。我感到很荣幸，因为在台上不但能看到怎样斗坏分子，还能看到下面的群众如何激动。不一儿，几十个坏分子都被押到了台上，这里面有成份不好的、有阴阳道士、有相命巫婆、有落后份子……他们都很老实，全都是九十度弯腰，只要稍微抬头就会挨皮带抽。批斗会开始了，不少红卫兵积极登台发言，他们能说会道，算得上口诛笔伐。在发言的间隙，谢树华依次揪住坏分子试问。他问道士：“人死了有灵魂吗？”道士说没有，接着就是两皮带；他问仙婆：“你能知道我未来怎么样吗？”仙婆说不晓得，接着就是几拳；他问烧胎的：“就凭一个鸡蛋就能驱邪吗？”巫医说不可能，接着就挨无数脚……在一阵口号之后，他觉得不过瘾，坏分子还没不被打倒，于是就命令红卫兵往死里打，至到打得扒下为止。我和明娃忙对游老二说：“我们轻轻揍你两下，你得赶快扒下。游老二扒下了，而且还在不住呻吟。
批斗会过后，就是游街示众了。坏分子们都戴着硬纸牌，跟在红卫兵身后往街上去了，有不少群众也跟着去看热闹。大街上，很捅挤，有不少红卫兵逛来逛去，游街示众的队伍也不少，谢树华明锣开道，还有一些红卫兵扛着高板凳，走一段路就停下来，坏分子们都站上高板凳，宣布罪状被打一通后又走，真有打倒反革命的感觉。游老二要幸运些，每次都是我和明娃打他，不用说举得高打得轻了。斗争的起码标准，就是要坏分子们统统倒下。结果游街下来，真的有不少坏分子爬不起来了。我在想：口口声声说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这可了不得，才几个时辰坏分子都受不了，哪个经得起万年呢？这样下去，世界上不可能有坏人的藏身之地，天下太平的日子当然属于革命群众。
批斗会结束了。晚上，游二娘提了一口袋儿米来我家，说道：“今天要不是郢文和明娃，咱老公肯定没命了，这点小意思无论如何得收下。”爸爸谢绝了：“不能要……要是让红卫兵知道了，我们两家的日子都不好受。”这时姚桂芳在外面喊：“游二娘，今天要不是咱明娃的话，游二爷就挨惨了。”游二娘从我家出来，把米口袋给了她，说了一些道谢的话赶紧回家去了。
夜里，我始终做噩梦，一个个狰狞的面孔老是折磨着我，吓出的冷汗把衣服全湿透了。爸爸安慰着我：“革命就是这样，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于是，我盼望着早点长大，更希望再参加这样的批斗会。
13 看电影
过了几天，我们得到了一则好消息，说县电影队的要下乡放电影，还说要把文化带到农村，体现文化大革命的普及。
我们这些孩子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好些乡下人也只是听说过。我去问妈妈什么是电影，妈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去问爸爸，他也没有说过所以然；后来我去问周队长，他说得具体些：“电影嘛，就是在布上演戏。”我很疑窦，想早点电影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天中午，有可靠消息说，今晚要在石坪大队放电影，听到这个喜讯后，别说我们这一群娃儿兴奋，就是下地干活的大人也无心思劳动了，巴不得早点收工去饱眼福。周队长很理解群众，又考虑到看戏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需要，所以也下令早早收了工，好让大家准时去观看。这也不容易，石坪大队隔我们这里有十多里路，而且全部是羊肠小道，孩子们如果没有大人领着是不敢去的。我们家里，妈妈只同意了爸爸带我和姐姐去，竟管三弟和四弟闹得很凶，妈妈始终把他们哄在了家里。奶奶也很主动，早早就煮好了夜饭，我们各自喝了两三碗麦糊儿后就上路了。爸爸说他识路，所以跟在后面的人像赶场一样，有背着小孩的、有拄着拐棍的、有顾不上吃夜饭的、还有刚下地没有回家的……大家有说有笑，全然不知劳苦。
原来全县只有县上才有电影队，而且也只有两架32毫米的放映机，四个大队集中放映一场，可谓机会难得。我们赶到石坪大队时，天还没有黑，这时一个很大的坝子里已聚集了好多观众，不少人已经安放好板凳，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小孩子们从这里跑到那里，不知有多高兴；我们这些外来者只有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站下了。这时，坝子中间有一张大方桌，放映机已经安装好了，在正前方的屋檐下，用两根竹竿扯起了一块镶着黑边的大白布，我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是挡子，其实有些人叫银幕。爸爸还告诉我们，待会儿就在布上演戏。我和姐姐都很怀疑：这布上即无梯子又无凳子，没有人爬得稳，还有哪个高手能在上面演戏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于是，我们没有心思去和别的小朋友嬉闹，便默默地望着银幕出神，到天黑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发电机的声音，中间桌子上亮起了一盏电灯，原来只是听见过这发光的电玩艺儿，今天算大开眼界了，又拼命往中间挤。爸爸拉着我们两姐弟，并告诉我们：“别乱跑，扯脱伴后会走丢的。”我们只好靠着爸爸不敢动了。爸爸很诚心，特意搬来了一些大石头叫我们踮脚，这下我们免强能望见挡子的全貌了。透过微弱弱的灯光，全是人头的海洋，远处，打着火把的人还在向这里汇聚，犹如一条条火龙拨地而起。
不一会儿，放映开始了，先听到一胩女放映的声音，讲了一些革命性的话后放映开始了。今天晚上放映的影片是《天仙配》，这时，银幕上很快出现了人影，会说话会唱歌还会动哩。我和姐姐感到格外新奇，争着要到银幕下面去看。我们来到银幕下面时，摇了摇竹竿，巴不得上面的人能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结果被有的人制止了，叫我们不要捣蛋。我们只好回到爸爸身边，这时位子没有了，姐姐踮着脚还免强能看见半个挡子，我只能闻到嘣嘣响的臭屁了，爸爸忙把我扛在肩上，这下我高兴了，但是后的人又闹起来，爸爸只好把我搂在怀里，总算可以聚精会神地看戏了。
突然，挡子被人摇倒了，扬声器啪一声掉在地下；接着，中间的桌子上又是几声咚咚响，还好，电灯还亮着，我们回头看时，见几个红卫兵指着女放映员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放这种电影！宣传天仙，纯粹是宣传封建迷信，你们不要命啦？”还有个红卫兵的声音更大：“把电影机砸子，免得再搞反动宣传！”女放映员直求饶：“算了吧，我们改正，……不放了，我们换片子……”又有一个红卫兵说：“问题是严重的，我们要向上面反映，快把片子烧了！”这时很多观众都闹起来：“我们要看电影，放完了再烧吧！”有个红卫兵吼起来：“哪些在闹，反革命，全捆起来！”这时没人敢开腔了。一个红卫兵点燃火，把影片拖出来烧着，一会儿工夫，几卷片子全化为灰烬，放映员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红卫兵还呼起了口号：“打倒牛鬼蛇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在一片口号声中，群众慢慢散去了。我们回到家里，爷爷他们都还没有睡，正等我们讲戏中的故事哩。妈妈问我戏好不好看，我说好看极了；姐姐还说在布上演戏，给真的一样；只有爸爸愁眉苦脸的，多半是没有看完戏。
后来，我们天天都盼着电影队能早点到来，好让爷爷他们也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场戏。喜事说到就到：明天晚上要在詹家大湾放电影，不容易啊，四个大队就选中了这个地方。周队长特别重视，决定明天下午放半天假，好让社员们早点去过戏瘾。第二天上午，周队长很早就派人到五星水库去借了藤网，打算在堰塘里拖几条大草鱼来招待放映员。运气不错，只挂了一网，就捞起来好几条大草鱼。这时，大个子红卫兵谢树华来了，周队长马上给了他一条草鱼，并说：“我们富了，也不能忘掉干部，这条草鱼给公社干部送去，表示我们队全体革命群众的心意。”谢树华走了，这时爸爸最高兴，心想：今天晚上有干部支持，肯定能无忧无虑地看上一场电影。
下午，爸爸主动承担了去县电影队拖放映机的任务。我和姐姐闹着要一同去，爸爸总是说路程远把我们拒绝了。爸爸他们走后，我去约了明娃和润槐一道，决定去县城里逛逛，特意看看放映机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了壮胆，我们都戴上了红袖章，在马路上边走边嬉闹。这时来了一辆货车，我们一招手车就停上，司机还毕恭毕敬地迎我们上车。我们知道这是红袖章的威力，所以大家都笑了。刚来城门口，爸爸他们就用架车拖着放映机出来了，我们赶紧下车，帮着大人们推着，爸爸没不责怪我们，只是说：“现在红卫兵可以随便搭车，上下要小心点。”当爸爸他们把放映机搬到詹家大湾的时候，天色已晚，妈妈、奶奶还有三弟和四弟他们早安好凳子等候着了，这时已经来了不少观众，又是一个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这回来的放映员是两个中年小伙子，听说上回那个姑娘挨处分了，等他们到队上去晚餐过后，放影立即开始了。这回放的影片是《秦三组》，彩色的，好看极了，上千人观看没有一点杂音。我们的位子很好，就在放映机旁，没人能挡住我们，特别是奶奶，一直张着嘴兴奋着。
刚放完一卷的时候，银幕又被扯倒了，跟在石坪大队一样，又来了许多红卫兵干涉，谢树华也在，不过没有那么凶，几个红卫兵到放映桌前，把影片全收了，叫放映员不要放这种片子，有个红卫兵说：“影片的内容脏肮得很，全是谈情说受的，尽是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如果把这件事告上去，非得个反革命的罪名不可！”放影员认了错后，电影就这样结束了。这时也有些人闹，结果又被红卫兵的政治言论封住了口。大部分的人都走了，奶奶坐着不肯动，还望着桌子希望能重新放映，妈妈劝了她很多次，才叽哩咕噜地离开了。我和姐姐很扫兴，到最后才回家。半路上，我们碰见了明娃，这时他正在肯鱼老壳，他还给了我们两姐弟一人一块鱼骨头，叫我们舔。这时我们才知道，放映员是在他家吃的伙食，难怪他打饱嗝还有一股鱼香味哩，他还说有几个大队干部也在他们家吃的饭。
第二天，奶奶因为没有看完戏很不高兴，还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找个铁饭碗，你看人家放电影的，又看戏有大鱼大肉的吃，多资格？”奶奶的话我听进去了，总觉得放电影的了不起，不过，我也不留恋看电影了，因为我怕每次都看不完整。
没过几天，明娃又来通知我，说街上新和小学门口要放电影。这回我没有兴趣了：“我不想去，你去看吧。”明娃劝我：“去吧，听说是红卫兵组织的，保证没问题。”结果我动摇了，准备给明娃一同去，不过爸爸说啥也不去了，叫姐姐陪我们去。
我们来到街时，果真有电影，新和小学门口早已扯好了银幕，而且放映机也安好了，观看的人已经挤到了山坡上。我们三人无法找到合适的位置，因为那些篮球桩上也爬满了人。最后我们也只好朝山上走，在一个很远的位置固定下来，望过去挡子只有席子那么大，我们也很满足了，因为在我们的后面还有许多人。
今天晚上的放映很不利率，红卫兵们这个讲过去那个讲过来，全是一些革命的大道理，我们虽说隔得远，但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几个钟头过去了，眼看天快要下雨的时候，电影开始放映了。今天晚上放映的影片地《地道战》，我们都觉得没有《秦三姐》好看，因为没有彩色，又看不清楚银幕上的人到底在怎样打枪，但精神是饱满的，个个踮脚翘首，生怕看不到。刚放映一卷的时候，下起雨来，而且雨越下越大，这时有不少观众被淋回去了，我们趁机到坝子里来，这时可以看清楚银幕上的人影了，竟管全身湿透了，大家却越看越有精神。红卫兵们没有半途而废，早就用雨伞把放映机遮起来，还在喇叭里喊叫革命群众坚持到最后。明娃早就冷得琶琶发抖了，姐姐怕把我们冻坏，劝道：“……快结束了，我们走吧，别让家里人担心。”于是我们便向外移动，刚出场坝，电影就结束了。我和姐姐最高兴，唱着《太阳出来照四方》一路狂欢着。我们刚上马路，妈妈来接我们来了，还给明娃带了一把雨伞来。姐姐戴着斗笠、我顶着烂草帽、妈妈披着一件衣服直往家奔。妈妈见明娃走路不行，还背了他一程，这时已经鸡鸣了，回到家换了衣服后才有了语言，我和姐姐摇着爸爸和爷爷硬要讲《地道战》给他们听，他们其实早就没有睡意了，一直为我们捏把汗。我和姐姐互相补充，讲得绘声绘色，一直讲到晨曦入室。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和姐姐都没有睡意，还在为看上了一场完整的电影乐着。
14 毛主席万岁
不久，我们又迎来了新的学期。
已经开学好几天了，我们也没有拿到书。叶老师用了很多时间学习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杂志，有时也带我们去参加批斗会，大个子李正荣最棒，听说他跟红卫兵一道进北京见毛席去了，于是我们更多的心思是盼到早点回来讲北京的事。一天早晨，我们终于盼到了李正荣，他他身着一身黄衣服，的头一句话是：“毛主席万岁！”叶老师和同学们把他围起来，不住地问道：“你见到了毛主席吗？”、“北京怎么样？”、“你花了多少钱？”……李正荣很自豪地回答：“北京美丽极了，我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这次进京一分钱也没花，听说是去北京的红卫兵，进了商店穿的、吃的、用的随便你挑，顶多记个名字……”叶老师问他：“你这身军装也是拿的吧。”“当然……”李正荣又亮了亮脚上的黄胶鞋，“还有这个……不过好多店子都被抢空了。”同学们都闹了起来：“我们也要到北就见毛主席！”李正荣摇着头：“……太小了，会被挤扁的，每趟火车上都是人重人，货车也是这样。”叶老师见我们激动，便叫李正荣细细给大家讲，这样，半天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后来，我们多数时间都听李正荣讲外面的事。
有一天下午，叶老师带来好消息，说今天晚上要在新和小学门口放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片子，马上组织学生去迎接。我们奉命来到马路边上，这里已经排满了学生，有好几里长的队伍，一会儿，汽车的喇叭声响了，我们朝大山方向望去，一辆解放牌汽车徐徐开来，后面是区委书记秦唐绍义，他双手托着影片踱着方步跟在汽车后面。这时掌声雷动，口号声震天，目送着精彩的汽车和庄严的区委书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晚上，一共放了十二场《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场场暴满。我明娃和润槐每场光临，回到家时已经天亮了。
过了一阵，叶老师终于把书领回来了，发到手上时大家都很吃惊：原来是一本《毛主席语录》。叶老师解释说：“据说印刷厂忙着印《毛主席语录》，所以课本要晚一些才到。”我们一听都唉声叹气的，叶老师又说：“《毛主席语录》比课本更重要，上面要求会背会讲，还要落实到行动上。”这时我们对宝书很有兴趣，静静听叶老师安排。她又说：“我们现在的口号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从现在起，我们每天坚持背《毛主席语录》，谁背得多谁先进；还有，现在各家各户也要背《毛主席语录》，我们学生的任务是在家中当老师。”
回到家里，果然爸爸正在翻《毛主席语录》，姐姐还在一旁教他：“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认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爸爸见我回来了，又把全家人叫在一起，一同学习。只有奶奶不高兴：“背啥书哟，肚皮胀得园才是硬道理。”爸爸忙贴着奶奶的耳朵说：“您说话小声点，不读毛主席的书是反革命，现在要求能说话的人都要背，上街、串亲戚、干活……都要带上《毛主席语录》。”奶奶不敢吭声了，虽然是南郭先生，但还是在跟着张嘴；其实爷爷和妈妈也没有记性，只不过声音清晰些而已；两个弟弟就不懂事了，硬要去抓扯红面子宝书，爸爸哄他们要读书才有糖吃时，他们才安静下来跟着大人张嘴。
很快的，凡是成年社员每人都有一本《毛主席语录》，还经常安排时间背记。我们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背《毛主席语录》了。每天叶老师都要规定几条，然后每个学生都到她面前去背，根据背的多少和熟练程度打分，背诵确实困难的要留起来开单份。明娃经常被留起来，我和润槐陪着他，有时天黑了才回家，有进姚桂芳也来接他，她对明娃的要求也很严格，一天傍晚问他：“‘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背这一段给老娘听。”明娃格格地背不出来，姚桂芳还煽了他一耳光，然后口惹悬河就背出来了，还说明娃背不上就不准吃饭。回到家里妈妈正在倾诉苦衷：“今天我去挑煤、打洋油，白跑了一趟。现在你买东西光有钱还不行啊，我去炭棚子，卖煤的喊我先背毛主席语录；去打洋油，售货员也要先背毛主语录……我吞吞吐吐地背了两句，不合格，什么也没买成。”我自告奋勇地说：“我能背好多毛主席语录，星期天我陪您去……”
星期天，我和妈妈来到街上，我们先赶到了炭棚子，见买煤的人已排成长队。前面已有好多人没有背着毛主席语录沮丧着走了，所以我们一会儿就到了洋秤前。妈妈把筐子放在洋秤上铲煤，我在一旁使劲地背毛主席语录，一口气背了好多条，卖煤的不让妈妈挑走，她不停地乞求着：“给我煤吧，背语录的就是我的儿子……”卖煤的开恩了，只是说：“这次算了，下次不行了。”后面有个老大爷背着背篓要买20斤煤，直求我帮忙背语录，背了几条也不顶用，我施计说道：“他是我舅公……”“不行，”卖煤的说，“除非是直系亲属。”妈妈见老人怪可怜的，将她筐子的煤分了一半给他。
离开炭棚子后，我叫妈妈在马路上等着，我便提着洋油瓶子去了代销店。这里打油的人也不少，依然排着队，这里的规矩兴得好，能不能背语录都能打油，只不过越背得熟、背得多就打得多油。如果你条也不能背的，一斤油只给二两。我到了柜台，短时间就流利地背了很多条，售货员笑眯眯地打了一瓶油给我，而且还比以往有的钱少。
我兴高彩烈地出了小店，在街边发现了李正荣，这时他正躺在地下，鼻孔、嘴角都是血。我连忙去扶起他，他还笑着摸出一个亮晶的东西给我看，说话也充满成功感：“你看……这是毛主席像章，多姿格？这是我抢来的，受点皮肉之苦也值得。”我拿在手心里看了看，的确精制，上面是一个毛主席的头像，只有铜钱那么大。李正荣忙收起来揣在怀里，小声说：“藏好，别被抢去了。”这时，不远处有红卫兵在斗殴，李正荣叫我不要靠拢，他们又在争夺像章，今天已经打伤好多人了。李正荣不要的扶他，催我快走。我到马路边上时，见到一个大个子红卫兵戴着像章迎面走来，一群红卫兵和他擦身而过，不但抢走了像章，还扯破了人家的衣服，这个大个红卫兵不敢去追了，只好站在那里六神无主的。这时我想：李正荣真够勇敢，居然单枪匹马抢到了像章。再启眼一看，周围的红卫兵虽然很多，但是没有一个戴像章的。我有些害怕，催着妈妈走了。
下午，爸爸他们又去队里开会了，我们几姐弟在家里陪着奶奶背毛主席语录。黄昏散会的时候，爸爸又带了很多东西回来：增加了几本《毛主席语录》；一张毛主席像；几张毛主席语录条幅；《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听说都是免费的，所以大家比分到了粮食还高兴。夜里，我们每人省下了半碗麦糊儿，加班把语录和毛主席像贴在了墙上。爸爸怕毛主席像被风刮掉，还在周围钉了些钉子。
第二天早上，我们几姐弟都起得比较晚，家里的规矩变了，大人们没有动筷子，还坐在桌前等我们。我们几姐弟上桌抓起筷子动起来，爸爸忙说：“别慌，要照队上说的做。”于是这们全家人都下了桌，还像在学校里上体育课那样站好队，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名堂，满不在乎的准备去抓筷子。爸爸号召道：“规矩点，要按照我说的做，第一是背毛主席语录；第二是喊口号；第三才是吃饭。”于是我们便学着爸爸：“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之后我们才上桌吃饭了。
我来到学校，学校的规矩也变了。上课时班长喊“起立！”，之后是口号：“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然后才坐上上课。今天又是背毛主席语录，我思想开小差，想看看李正荣到底还活着没有，扭过头去，才发现他在最后一排戴着毛主席像章洋洋得意的，我放心了，巴不到早点下课好让李正荣把像章给我带一会儿。终于下课了，我赶紧去抓住李正荣，这时也有不少同学围上来了，硬要他把像章取下来看一看。李正荣个子大，没人惹得起他，一叉手就把围着的同学拂开了，我乘机钻了过去，苦苦地求着。李正荣给我的关系不错，把像章摘来戴在我胸前，我自豪极了，他警告我：“只能戴一会儿，上课的时候就得还我。”我虽然只戴了一会儿像章，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叶老师见我们没有心思上课，于是说：“大家不要着急，听说街上偶尔有像章卖，我明天一早去看一看。”第二天叶老师从街上回来说：“有像章卖，要排队，轮到我是已经卖完了，我明天早点去。”
第二天，爸爸说最近上面要挨家挨户检查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情况，叫我在家铺导一会儿，我来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这时，教室里热闹极了，有好几个同学已经戴上了毛主席像章，我急忙把手伸到叶老师面前，她摆手说道：“……没有了，几买了几枚，要是你先到肯定少不了的。”有个同学告诉我：“叶老师考了我们，谁背得多语录谁就得像章。”我真后悔今天该早点来，胸前已经挂上明晃晃的像章了。叶老师安慰道：“大家别吵，不久就会普及的，现在货紧，我也是照的其他学校的经验。”今天我是最不高兴的，半天没说一句话。中午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大老远就招呼我：“快来，给你好东西。”我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爸爸把一枚像章别在我胸前，我高兴得跳了起来，直叫：“爸爸真好！”奶奶在一旁却不高兴：“吃得饱来跳得高，不晓得老人心焦不焦。”妈妈站出来解释说：“……是周队长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我们用五斤米换的。”爷爷很乐观，巴着叶子烟说：“值得、值得……”这时两个弟弟都没有争，估计是妈妈早把他们说服了。
没过几天，像章几乎普及了，街上各个商店里都有买。大的，小的，铜的，铝的，瓷的，素装像、军装像……应有尽有。更可喜的是我们的书也到了，但是很薄，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里面都印有很多语录，翻开书的第一页就是：“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这样，校园里每天最早的最强音是：“毛主席万岁！”
15 活学活用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不断深入，广大农村、学校也掀起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高潮。
在学校里，由于课本里除了毛主席语录外没有多少内容，所有最主要的学习任务还是背毛主席语录。现在大家胸前都挂着毛主席像章，所以都能安下心来背毛主席语录了。叶老师也很忙，经常去开会，她走了以后，同学们也很自觉，在李正荣的带领下背语录。今天早晨，让课就序的时候，叶老师告诉大家：“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能光背诵，要活学活用，要照林副主席的指示，做到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叶老师的话我们越听越糊涂：“什么是‘活学活用’？”、“啥子叫‘立竿见影’？”叶老师的解释很通俗：“就是把毛主席的话马上落实到行动上。”课堂上顿时雅静，全都把手背好了。叶老师笑道：“不是叫你们不动，现在大家要积极行动起来，动手写心得体会吧。”同学们又闹起来：“什么是心得体会？”、“我们写不来！”是啊，才二年级的学生，怎么会写心得体会呢？叶老师也这样想着。后来叶老师作了耐心细致的点拨：“写心得体会也不难。就是你学了毛主席语录后有什么想法，觉得该怎么办，或者有哪些打算，把这些写出来就行了。”
叶老师说得是这样简单，但同学们一动笔就困难重重，多数人咬着笔杆无法开头，动了笔的也未必是能手：“老师，这样写可不可以？”、“老师，这个字我写不起。”、“老师，要写多少才算心得体会？”……叶老师无法应付，只好在黑板上写了一篇范文让大家仿写。我下简单了，同学们轻而易举完成了任务，下课时还闹着出了教室：“哦，我们已经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啰！”也有的喊成“学毛泽东著作”，这些人被叶老师叫去教育去了：“要喊‘毛主席’，不能直呼‘毛泽东’，那是对毛主席不尊敬。”温富文敢顶撞老师：“《毛主席语录》前言中明明写着‘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为啥我们不能叫？”“这……”叶老师考虑了一下说，“那是文字，我们口语中不能那样，你们不懂，外面风声很紧，有的人直呼了毛主席的名字，还成了现行反革命哩。”上课的时候，叶老师检查我们的心得体会，她把李正荣写的展览出来让同学们看，个个都赞不绝口，叶老师的看法不同，她还说最不合要求。我们反复看了看，没有发现问题，句子通顺，没有一个错别字，一个个又竖起了大拇指。叶老师点评起来：“从整体看，是一篇好文章，但是大家发现没有，‘毛主席’三个字写得不够认真，特别是‘毛’字还写歪了，这就是对毛主席不礼貌，要是让其他学校的红卫兵知道了，问题就严重了。”我们一听都被吓住了，用心改写着文章上关键的地方。叶老师转了一圈后没有什么反映，我们才觉得活学活用成功了。这时叶老师又说：“光写写心得体会还不算活学活用，还要看你把毛泽东思想，不，毛主席思想落实到行动上没有。”同学们还是不理解：“我们还是不懂，你给我们示范一下吧。”叶老师思索了一会儿说；“比如说，你在学习上遇到困难想偷懒的时候，就背一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那一段，背了后你不怕困难了，就算活学活用；又如你想打架斗殴的时候，背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那一段，背了后能团结同学了，也算活学活用；再比方说当你觉得读书没劲的时候，再背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那一段，背了后你想读书，就体现活学活用了……”叶老师举了很多例子，下课的时候不少同学都有了口头禅，就是往厕所里跑也被人约束了：“喂，毛主席说‘关心他人比关自己为重……’，你跑啥子？”
生产队的活学活用高潮不比学校低，因为他们受到红卫兵的监督，不敢轻举妄动。这一天就有红卫兵挨家挨户检查了。大个子谢树华也在，这次首先看党员、干部，周仲财对他们很热情，还拿着一包糖出来迎接，并说：“这次学习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是你喊的？”周仲财才说半句就被红卫兵训斥了，“大名小姓的，这是对毛主席不忠。”谢树华也说：“就凭这点你就不够格当干部。”周仲财忙拆开糖办招待，我们几个小红卫兵都去抓了，大个子红卫兵们没敢动手，谢树华还把糖撒在地下放起脾气来：“看来你不想活了，做事尽不长脑子，你看看……”原来那样皱巴巴的报纸上有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我们几个小家伙也不敢吃糖了，望着谢树华怎样处理。红卫兵们对这事都很愤慨：“凭这点就是现行反革命……”周仲财急忙卑躬屈膝认错：“我改正……我争取立功赎罪……”
一会儿，红卫兵们来到我们家里，先抽奶奶背毛主席语录，这回奶奶争气，还结结巴巴地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红卫兵们考虑她年纪大，给了一个“基本过关”的评价。这时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充满胜利的喜悦感。谢树华进屋转了一圈出来，揪住爸爸的衣领就是两耳光，我急忙前去阻拦：“别打我爸爸，他没有罪！”全家人都不敢开腔，等候发落。谢树华把爸爸拽进堂屋，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你太大的胆子了……”我们望着端端正正帖在墙上的毛主席像，没有看出一丝破绽，但是也不敢申辩，只有让谢树华发怒：“毛主席的‘毛’字，你为啥钉上？”爸爸忙解释：“我是怕被风吹掉……”“反动透顶！”谢树华吼着，又叫旁边的红卫兵写罪状，“他有铁钉剌杀毛主席，还说毛主席会被风吹跑……现行反革命，得当典型处理。”不管全家人怎样求饶也不顶用，谢树华他们走后，我不想再跟着他们了，还在为爸爸挨耳光难过。妈妈过来劝我：“快跟他们去吧，争取表现好一点，好减轻爸爸的罪。斗争现行反革命可吓人了，打得死去活来的，听说昨天街上还打死了一个……”听了妈妈的话，我已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追去了。
我最担心的是润槐他们家，单凭那个地主成份也会受不了的。其实不然，游二家还没有惹多大麻烦，因为游二娘也背了好几条语录，润槐还在一旁呼了几句口号，屋里的摆设也没有大问题，游二爷早吓在茅司里屙屎去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谢树华不放心，在茅司里找到游二爷，叫他背毛主席语录，游二爷边穿裤子边背了几条，总算过关了。他刚一起身，谢树华又不文章做了，捡起擦屁股的纸叫游二爷舔。我看了看，也只不过是一个香烟盒，忙说：“上面有屎，不能舔！”谢树华把话说明了：“这是一个香烟盒，但它不是一个普通的香烟盒，上面有‘大生产’三个字，‘大生产’是毛主席提倡的，这又是反对毛主席的行为。”游二爷吓得发抖，直说：“我舔、我舔……”他刚把纸放到嘴边，有个红卫兵边跑边喊：“你们快去看……出大问题啦！”我急忙叫游二爷把烟盒藏了，紧跟在红卫兵后面。
红卫兵把当门大田的石桥围起来，不知道又要做什么。上面是一块大田，生产队为了储水，把坎堤做了很高，中间挖了一个大缺口，铺上两块条石方便过路。我挤到石桥上一看，也没见到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块条石上写着一列字，只有“毛主席”三个字能看清楚。红卫兵看来就不那么简单了，说这是反动行为，非追根不可。谢树华当即命令把条石抬到区里面去，等候调查处理，找出罪犯，弄清模糊那几个字是什么内容。为了争了立功赎罪，周仲财、爸爸和游二爷争取打头杠。条石起码有一千多斤重，八个人抬着没有不恼火的，周仲财被压得汗如雨滴也不敢吭声，生怕再加上一个“革命不积极”的罪名。把条石抬到区里时，游二爷和周仲财都倒下了，周仲财还在有气无力地说：“打倒——反革命，我不怕——牺牲！”
这样，上面对我们队的看法很不好，口口声声说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不够，要求立即改正。值得庆幸的是，爸爸他们暂时还没有当成现行反革命批斗，但是觉悟提高了，特别是周队长， 他对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有了新的认识。当有的社员出工漫了一点，他就用“关心集体比关个人为重……”这条语录约束，落后的社员边背边跑；当社员干活摆龙门阵时，他就叫人家背“抓革命，促生产……”这一条，讲话的人立即稳住了嘴；当社员们干活感到很疲倦时，他马上领头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社员们的干劲便暴发出来……社员们挑粪担子上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嘿哟嘿哟的，而是用语录作哨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这样果真能提神，周队长从中尝到了甜头，便发扬钉子精神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劳动歇气的时间，大家要聚拢来背毛主席语录；生产队开会的时候，搞背毛主席语录比赛，根据背得多少奖工分……还制定了一些土政策：凡是不能背毛主席语录的不准出工；《毛主席语录》没有随身带的不准出工；出工时没有戴毛主席像章的不能歇气……
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中，我们家的收获是最可喜的。首先是我在学校得到了好成绩，叶老师奖励了我好几枚毛主席像章；回到生产队里，我和姐姐帮着背毛主席语录，还给家里挣了不少工分。这时，小山村，我们家里，每天夜里除了背语录的声音外，还伴随着一股憨厚甜美的笑声。
16 革命大批判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各地继续深入，广大革命群众能自觉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开展革命斗争和约束自己的行动，掀起了革命大批判高潮。
在学校里也开展了革命大批判，我们在叶老师的指导下，写了许多发言稿到讲台上去发言，虽然很空洞，但气势却很壮观。由于没有活生生的批斗对象，叶老师又按照上面的指示，常常带我们到公社或者区里去参加批斗会，亲眼看那些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打倒。
后来，叶老师又效仿了其他学校的经验，有针对性的结合实际开展革命大批判。同学们都不知道怎么结合实际，叶老师便问大家：“你们读了书将来干什么呀？”明娃首先发言：“我爸爸说以后接他的班，当队长。”叶老师直点头：“嗯，很实际，这是典型的‘读书做官’论，值得批判。”我说：“我奶奶说将来放电影，好油淹油水的。”叶老师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享乐思想，值得批判。”温富文说：“我妈说读了书以后吃国家粮。”叶老师又说：“这是学习目的不明确的表现，也值得批判。”后来只有李正荣说对了：“读了书好写批判文章。”叶老师接着说道：“我们是为革命而读书，其他的想法都是错误的。”后来大家便写批判文章，但是无论怎样也只能写两句，两句就两句吧，大家还是上台发了言。
这样的气势还不够，还应做到口诛笔伐。我时，这们又在教室里搞批判专栏，把每个同学的稿件贴在里面。有一天，有红卫兵来检查，看见每篇都只有一两句内容时很不满意，指责叶老师态度不端正，责令马上整改。叶老师吓出了一身冷汗，马上去大队拿了很多大纸回来，叫我们用大字报的形式写，而且内容要求要多。我们浪费了很多纸，为了凑篇幅，只好将那一两句话反复，直到写满一篇为止。然后又把大字报贴在外面的墙上，李正荣画了一幅刊头，叶老师写了两篇范文，把一大面墙帖得满满的，红卫兵路过时，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学校周围的一些群众也来观看，但是他们都站在远远的，生怕破坏了这些杰作。有时我们也想到了读书，叶老师偶尔也讲一点点，然后又叫我们写文章来更换专栏里的内容，还说：“现在开展文化大革命，要以革命为主，文化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会占领，现在帝国主义预言家把中国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和第四代，要让他们的预言彻底破产。”叶老师的话太深奥了，没人能听懂，只晓得拿起笔来写批判文章就是革命。
农村的革命大批判也不亚于学校。星期天，我们还要去参加队里的批判会，这里的气氛比学校浓多了。首先是批斗地富反坏右分子，我爸爸和游二爷也站在了台上，个个都低着头，只有詹述强挨了鞭子以外，其他人只是被脚踢踢而已。批斗会主要由谢树华为首的红卫兵主持，先由地富反坏右分子坦白交待，稍打结巴就会挨打。爸爸表现最好，他要说的姐姐头天晚上已经教好了，该说的时候便一口气道出来：“我是右派，破坏了社会主义革命，破坏了无产阶级专政，破坏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该万死……”游二爷就不那么幸运了，吓得打抖抖时刚说出“毛……毛……毛主席”三个字就被“打倒”了，谢树华又把他从地上抓起来试问：“我们伟在领袖毛主席，革命群众念念不忘，你连名字都不记得，太反动了！”说罢又是两脚，游二爷叫着“哎哟”直打滚。谢树华又指着游二爷说：“革命群众同志们，对付我们的敌人，不能软手，把他们彻底打倒，踏上一万只脚。”说完又在游二爷身上踩了踩才去对付别的坏分子去了。接着就是忆苦思甜，周大婆上台讲了她解放前当佣人的事，每到动人之处，谢树华就挥臂带头呼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最后，姚桂芳起音唱《不忘阶级苦》：“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批斗会在一遍又一遍的歌声中告一段落，谢树华给周仲财交代了一些事后带着红卫后走了。
下午，全队的社员又集中到大湾，按照谢树华的安排，会议的主要任务是联系实际批判“唯力产力论”，社员们对这个新名词一窍不通，连周仲财脑子里也是空白，怎样批呢？在牛吃南瓜开不倒口的时候，有的人建议：“批不来下地挖红苕去吧。”周仲财一下子醒悟过来：“对对对，这就是‘唯生产力论’，赶快批他！”大家也说不出所以然，周仲财想联系实际，在这点上他很在行了，打着比方引导起来：“现在大家结合实际批判……谁说了落后话就是对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能背毛主席语录的就是现行反革命；没戴毛主席像章的就是资产阶级；捡了集体的粮食回家的属于……属于……属于资本主义吧……周仲财例举了一巴拉。这时群众口头批判起来，你指我的眼睛，我夺你的鼻子：“你偷着去理发……”、“你暗地斗锄头……”、“你喂娃儿的奶没有扣工……”、“你找医生拿药没有请假……”、“你捡了一把稻草回家……”、“你把人家的鸡撵到茅司里了……”……群众斗群众，一幅热火朝天的场面，这里脸红耳赤；那里摩拳擦掌；吵闹声此起彼伏；打架斗殴面临开始。周队长看到这场面，在台上洋洋得意的，正为这场暴风雨式的斗争高兴着。
原来，妈妈早怀上孩子了，由于周仲财经常催欠债，口口声声说家里的包袱多，还要求妈妈没有能力就有要再生育了，所以妈妈把这件事情隐瞒着，每天穿着宽大的衣服，到临月了也不显眼。这事只有爸爸和姚桂芳知道，现在姚桂芳翻脸了，为了争取表现便把这件事捅了出来：“张淑琴不像话，又要生孩子了，欠生产队的工分款不给，妄想多子多福，这纯粹是资本主义思想！”我听了很气愤，也当众拨她的疮壳：“放电影时你们吃队里的鱼……”明娃跟我顶起来：“你也舔了鱼骨头……”周仲财见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不免要呕几句：“很好，看来革命大批判的群众运动发动起来了，我们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大家不要激动，把我们队的所有资本主义现象都挖出来，让大家好好的批，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结果，还是没有批个所以然，闹得过不欢而散告终。
散会后，老是不见妈妈回来，我们全家人都在家门口盼着。很长时间后，妈妈终于回来了，她一路走一路流泪，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迎上去询问。妈妈没有语言，只是边摇头过流泪。爷爷和奶奶都说：“不要着急，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爸爸也说：“要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在会上的事别往心里去。”我们四姐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暗暗为妈妈肚里的孩子高兴着。妈妈伤心了一阵才说：“我不想要孩子了，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呀，欠了那么多债，再生孩子人家要说闲话的。现在，我们给人家比要矮好大一截，大人受点委屈不要紧，千万不要把孩子们拖累了。我已经去找了周队长，当着他的面吃了打胎药，再也不会因为肚里的孩子让大家挨骂了。”“你真糊涂啊。”爸爸气得直捶胸，“你不该呀，孩子生下来我讨口也要把他养活！”爷爷奶奶也不住埋怨，我们四姐弟噙着泪没有说一句话。一家人在寂寞中苦苦地呆着，最后爷爷作了总结：“算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想开点吧。夜里，妈妈的肚子痛得厉害，到天明时屁事没有了，全家人又高兴起来。
第二天的革命大批判又开始了，妈妈晚一点到会场，姚桂芳以为妈妈流产了，当众撤诉：“大家要向张淑琴学习，有错就改……”周仲财跟着帮腔：“对，要改……要不会拉去游街示众的。”一会儿，妈妈到了会场，肚子还是大大的，姚桂芳见了哭笑不得，也不知怎么说好：“张淑琴改了，不，没有改，不，改了……确实没有改，她开会迟到，嗯，没有改。”后来，开批斗会的时候，姚桂芳见妈妈挺着肚子就说“没有改”。妈妈穿上大衣服遮掩了又说“没有改”。弄得群众不知道妈妈到底改了没有，结果，妈妈不愿改了，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时间一久，姚桂芳觉得光针对妈妈也乏味，便把斗争矛斗指向别的群众了。
后来，也就是1966年的腊月初三，妈妈又生下了一个小弟弟，取名高树良。革命大批判越来越激烈，社员们没法搞生产；学生也没有时间上课了。
17 派性斗争
随着革命大批判的深入，全国各地的造反派曾出不穷。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叶老师把全班同学组织起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外面的场坝里。这样的活动已经习惯了，大家都猜想着：或许是去看走资派游街示众；或许是去斗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或许是参加有益的政治活动；或许……不过，好多同学都和我一样，很想安安静静地读一天书，不想再去被吵、被挤、被吓了，所以各个都表现得无精打采的。过了一会儿，叶老师站在台阶上宣布：“今天我们不是去参加批斗会，是去和别的学校串连……现在全国各地都成立了造反派，我们已经走在别人后面了，那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勇士，早就夺了走资走派的权。现在，革命政权还有不少掌握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我们要尽快把它夺回来，交到革命人民手中……”叶老师说了好长一席在上面开会中捡得漂亮话，把我们搞得昏头转向，才带着队伍走了。我们虽然人小，但大都知道串联是什么样子，就连明娃都晓得是联合起来革命。
我们走了全公社好多所民校，都说已经出去串连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搞革命活动，大家都走得筋疲力尽了，掉队的人也不少，叶老师赶紧叫大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于是，我们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一招确实灵，把语录当成哨子后，没有人掉队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小冲大队找到了伙伴，原来就是来大湾合班的那一批学生，和我们还有一些老交情，他们已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虽然年龄差别大，但相处在一起是很和谐的，交谈的第一句话是：“你斗了多少个走资派？”我们都说：“多得很。”这个班的班主任还是黄老师，叶老师约她和我们串连时，她说：“我们早和其他学校串连了，今天大队伍要去看炸烂‘公、检、法’，孩子们怕打枪没敢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去斗走资派的理由，要不，你就是革命不积极了。”在叶老师的请求下，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并说下午无论如何也得去抓几个走资派斗一斗，否则头头晓得了不好交待。
这时，已经中午了，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同学们又冷又包饿，只有高年级有个别学生穿有鞋子外，大都赤脚，我穿着爸爸给的破棉袄琶琶发抖，把手抄进袖洞里跺脚取暖。叶老师和黄老师都用毛主席语录鼓励我们，高级年的同学更明事理，说道：“为了革命，要向英雄学习，他们流血牺牲都不怕，难道我们还怕这点小小的困难吗？走，斗走资派去！”
我们忍受着饥饿和寒冷朝街上走去。刚上马路，就觉得不冷了，因为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多汽车，每一辆上都载满了红卫兵、造反派，车身上还贴着标语，多数是“造反有理”、“打倒走资派”之类的，有的车上有高声喇叭，还有的车上架着机关枪，我们都吓得要命，生怕它放出子弹来。不过我们始终没有听到枪响，便提心吊胆的来到街上，这里也变了许多，除了戴着袖章的红卫兵外，还有许多没有标志的成年人，他们也成群结队的，手中还拿着钢条、铁铲、木棒等“武器”，看样子也是去造反。还冒出了许多宣传车，喇叭里不停地宣传着政策。突然，我们听见有人喊：“快跑，造反派打起来了！”我们赶紧闪到街边，见一支穿白衣服的队伍跑过去了，接着，是一支穿黄衣服的队伍手持“武器”紧追不舍。很长时间，大街上才相对平静下来，大家都想去看热闹，黄老师告诉我们：“不能去……听说昨天还打死了人。”我们一听心里都很紧张，都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斗走资派。
叶老师和黄老师商量后，决定去斗中心校校长高保宁。我们来到中心校时，高保宁早已九十度弯腰站在台上被人斗了。这里的人实在太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经老师们研究，又说去斗区长唐绍义。我们来到区公所，也落空了，唐绍义正在被两个造反派组织争着斗：一方拖着他的手；一方扯着他的脚，把他抬得老高直叫唤。下面的造反派还在你推我拉的，眼看一场恶战急将暴发，我们赶紧避到一条小巷里，商量着革命行动。大家都不愿意无功而归，哪怕去找一个小走资派斗一斗也心安理得，于是准备去斗供销社的头头高胖子，哪晓得这个高胖子不是那么容易斗的，早有造反派保护着他了，其他的造反派想斗他还在哪里僵持着，从他们的口号中就可街道急切斗高胖子的决心：“打倒保皇狗！”、“保皇狗滚出去！”、“谁当保皇狗就碰烂谁的头！”……
结果，我们始终没有斗成走资派，傍晚才各自灰溜溜地散去。我回到家里，见只有妈妈躺在床上，被窝里的五弟瘦小得可怕，由于没不足够的奶水，正在那里嘶哑地哭着。妈妈也病了，几次起只身起来都没有实现。她见我回来了，吃力地说道：“快去煮饭，你爷爷他们参加造反派去了还没有回来。”“嗯！”我答应着去揭开锅，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米，只有墙脚的瓦罐子里有点玉米粉。我知道，妈是月子里的人，最起码的是能吃上饭，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妈妈听见我的翻箱倒柜声时说：“你别找，只有玉米粉了，别想给我开单份，就跟在家一道吃玉米糊儿吧。”不多时，一大锅玉米糊儿熟了，我先给妈妈舀了一碗锅边的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把糊儿装在大钵钵里快凉的时候，爷爷他们回来了。透过浑暗的洋油灯一看，惊呆了，奶奶被爸爸背着，满面血迹斑斑，还在不停地呻吟；爸爸额头上也长了鹅公包，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爷爷也是鼻青脸肿的，嘴角还在滴血；姐姐的衣服被扯破了，正披头散发的还在啜泣；三弟和四弟满身是泥，裤角水淋淋的全身发抖……我吓在一旁不敢说话，妈妈支撑起身不住催问：“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把奶奶放在床上，安慰着我和妈妈：“没什么，造反派之间发生小小的摩擦。是这样的，我们二、三队这一派要保邱支书；四、五队那一派要斗邱支书，一个要保一个要斗哪有不打起来的，好在大家今天都没有带‘武器’，要不，后果不堪设想。”爷爷在一旁抽了几口叶子烟，满有神气地说道：“明天叫那狗日的四、五队好受！周队长说了，明天叫全队的革命群众都带上扁担、锄头之类的，准备去决战一场。”夜里，我一直担心着，生怕家里人在“战斗”中有生命危险，几次想起订劝说都不有勇气，到快天明的时候，我才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候，爷爷他们正准备出发了。
这时的阵容不可思议：爷爷手中握着扁担、爸爸扛着一把亮光光的锄头、姐姐抱着舂米棒、三弟和四弟各捏着一把锈迹斑的镰刀、奶奶拿着竹耙儿拄棍倚棒地跟在后面，我顾不上吃饭，梁上取下推耙追了上去。我们来到詹家大湾时，全队的革命群众都集中在那里了，各个手持武器精神抖擞地等候周队长下战斗命令。可是，大家老等着，始终不见周队长露面，饷午的时候，他才从对面的小路上走来，来到群众中间时，立场彻底改变了：昨天要保邱支书，今天他也要斗邱支书了，原因是五队那伙造反派收买了他，还说原来邱支书说过他领导素质低，所以要借此机会报仇。这时，群众大都认为邱支书是个好干部，一个个放下“武器”，不想跟着他去斗了。因为现在参加战斗组织是自由的，所以周仲财也不敢横加干涉，只带着几个人走了。没走多远，他又回过头来检阅自己的队伍，一共也只有十来个人，有四个老婆儿、五个老头和几个不明事理的文盲，他觉得这样没有战斗力，起码得有一个能写会说的，呼口号写标语什么的才免省出差错，于是他便转身找儿子明娃，又觉得明娃太小便看上了姐姐，姐姐不想苟合，爸爸使了个眼色她也去了。这样一个队又分成了好几个造反派组织，我们家也成两派了。
造反派之间还有很严明的纪律，观点相同时便联合起来一直对外；观点不同时格格不入，只能斗争不能交往。现在，姐姐和我们不是一个革命组织了，所以我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复存在，相互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了；她和大人之间也不谈话了，有时还要顶撞几句，甚至连吃饭也不跟我们同桌了，独自在门外的磨盘上就餐。爸爸妈妈知道革命的严肃性，也没有去免强她，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着。
红卫兵也插手参农村的派性斗争，谢树华常带着一些骨干来宣传：“我们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要实行民主，要对领导提意见，如果有打击报复的，要批判斗争……”这时，爸爸这一派的群众好多都闹起来：“那回我给周仲财提了意见，他罚我去掏粪坑，没有给工分。”、“我揭露姚桂芳占小便宜被扣了工分。”……谢树华嚷道：“这还了得，还不去快抓来斗！”群众虽然摩拳擦掌，但没有一个敢冲锋陷阵。有的说：“我们这一派的人少，怕吃不消的。”也有的说：“他是队长，我不不敢斗他。”谢树华鼓动道：“怕什么，他算老几？蒋东和还挨斗哩，你们还缺火虾米？！赶快行动起来吧，我的队伍大得很，没人敢惹的。”群众听这么一说，都有了勇气，蜂涌着直奔周仲财家。明娃和他妈也不是周仲财那一派的，所以冲在最前面，主要目的还是让他躲一躲，免得受皮肉之苦。这一派革命群众把周仲财家包围得水泄不通，有几个胆大的群众冲进屋里寻找周仲财，结果没有发现踪影，后来还是明娃和姚桂芳才把周仲财从床底下拉出来了，这样，革命群众把周仲财拉到大湾，进行了批斗。周仲财规规矩矩地站在台上，还是九十度弯腰，没有敢龇牙，饱尝的挨斗的滋味，还好，没有受皮肉之苦。
批判周仲财后，姐姐又和我们一派了，全家又重新充满了团结和谐的气氛。不过，接二连三的派性斗争从来没有停息过。
18 拦车
寒假到了，由于语文、算术的内容太少，叶老师没有规范考试，但是我们通知书上成绩，主要是根据背毛主席语录的多少记上的，我的分值全班最高，评语也下得不错。我在詹家大湾会场里找到了爸爸，他二通二通地读起我的通知书来：“该生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能努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突然，有个造反派的头头喊：“快去拦车！”
为了便于管理，许多造反派都合并了，我们生产队这一派还是周仲财指挥，遇上大事的时候再联合起来，上面说这是采取打游击战的方式，这样才能把敌人彻底消灭。现在，听到号令，我们在周仲财的带领下很快来到马路边上，埋伏在路旁的沙沟里不敢露面，还听有人讲，大山的造反派组织叫“两团一师”，清河市的造反派组织叫“六师一团”，两派之间经常武斗，一般的小造反组织都不敢惹他们。现在，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朝大山开去，上面载满了驮枪实弹的造反派成员，看上去多数是工人和知识分子，耀武扬威的，没人敢到马路上去。车顶上都架着机关枪，不时还放一串子弹，吓得这些想拦车的往粪坑里钻。一会儿，大人们全都吓跑了，我、明娃还有润槐拿出红卫兵的威风来，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的，见车就甩石头、泥球之类的去砸，大部分的汽车都挨了我们的生意，车窗玻璃、挡风玻璃之类的砸伤了洞司机也只是咬咬牙就过去了，后来碰上一辆“六师一团”的车子，我们三个都没有脱手，不但挨了一顿痛打，还把衣服裤子全刮光了，我们各自去找了一匹行竽荷遮着丑哭着鼻子回家了。路过詹家大湾时，坝子已聚集着好多陌生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别的造反派的。我们不敢声张，生怕受人耻笑，又担心挨大人责怪，所以只好低着头赶路。结果还是被那伙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12 批斗会
我家偏房的那根房梁换了；润槐他们家房顶上的浮雕削了，听说游老二还从房上掉下来摔伤了腰。竟管这样，妈妈还是不放心，对爸爸说：“你再检查屋里还有封资修的东西没有，现在抓得凶，街要那些卖香纸蜡烛的、烧胎算命的、占卦看地的……全倒楣了……”爸爸马上纠正：“你说话小心点，那不是倒楣，那是革命，是无产阶级专政，你是妇道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少发言。”妈妈笑道：“我只是在家里说而已，不会惹麻烦的。”爷爷说：“在家里说话也要留神，现在到处都是红卫兵，要是撞上了会吃不消的。”爸爸直点头：“嗯，听说马上就要开批斗会，上台亮亮相还不碍事，红卫兵动不动就打人，受皮肉之苦华不来呀。”
没过两天，公社果然开批斗会了。大会全部由红卫兵主持，参加会议人员是全体贫下中农；受批的对象是先前红卫兵挨家挨户破四旧时记了名字的。会议地点在公社门口的大坝子里，考虑到参加会议的人多，还把附近的几块干田作了简单修整，当临时会场用。
真是人心所向，好几千人一大早就聚集在会场上，我领略到了人山人海的感觉。但是，主席台上比较潇条，红卫兵的数量不如往常，多数是一些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后来我才得知，大个子红卫兵有的搞串连去了，有的去北京见毛主席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心思参加批斗会了，很想给着大哥哥大姐姐们去见毛主席，那才是最有意义的事儿。
批斗会虽然人多，但秩序井然，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在什么位置，一点也没有乱套。会议快开始的时候，有个大个子红卫兵宣布：“各生产队把坏分子带上台来！”这时乱套了，各生产队的队长按清单上点着名，不少人如潮水般朝主席台方向涌动，原来这些都是名单上的坏分子，这个在说：“打紧点，我站不下。”那个在喊：“给我占个位子。”……很长时间后，分不出哪里是主席台哪里是会场了，因为坏分子比群众多得多，唯一能分辨好人坏人的办法，就是看他们面向哪里；面向会场的是坏分子；面向主席台的是革命群众。这样，下面的群众多数是老小病残，红卫兵见这种喧宾夺主的局面，还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些红卫兵多数属于儿童，要征服这种大场合还经验不足，这时可能有人建议，叫他们把被批斗的对象范围缩小再开会。红卫兵们采纳了这个意见，接着由几个红卫兵发言，讲了一些政治性的言论，呼了一阵口号，约莫半把个钟头批斗会就结束了。散会的时候，群众走了，红卫兵组织把各生产队的队长留下来，研究下一次批斗会的程序。
第二天，各生产队按照红卫兵组织的安排，开展了小型批斗会。很早，我们队的社员都集中在詹家大湾的坝子里了。这次开会的人到得最齐：能说话的儿童、能走路的老人，都到了会场。周仲财按照上面的精神，逐一筛选坏分子。他首先把成份不好人叫上台去，我爸爸也在，一清点才几个人，实在不够气派，并且红卫兵有规定，批斗会必须要斗争一部分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才能体现文化大革命的威力。去看红卫兵破四旧时他也有了一些经验，于是振作了精神喊道：“不要讲话了，谁讲话就是对革命不满！”这时只有不懂事的小孩还有声音。他又吓唬道：“把娃儿管好，娃儿闹追大人的根。”群众都觉悟了，有的捂着孩子的嘴巴；有的把奶塞进娃儿嘴里；有的揪住小子的耳朵……会场很快静了下来。周仲财开始找斗争对象了，问道：“谁算过命？通通上台来！”有不少社员上了台。然后那些吉日祭祖烧过香的；丧事找道士开过灵的；看过坏书坏戏的……都被点上了台。这是，跟公社的批斗会一样，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多，我们家就只有我们四姐弟在下面望着了。明娃家更幸运，至少他妈还有台下乐着。这时，明娃的灵感来了，上台指着他爸：“爸，你不是常说你读过《三字经》吗？也是坏人，该和他们一起站……”“这……”周仲财醒悟过来，“对呀，我是读过《三字经》，也有问题。”说罢，他也和坏人站在一起，还说：“还有哪些人读过《三字经》、《四书五经》、《增广》……都上台来。”这时又有一些年纪大的社员去了台上。现在队长成了批斗对象，没人主持会议了，周仲财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斗别人了，于是对台下的红小兵说：“你们主持会议吧。”我们几个娃儿上台去，两手叉腰威武着，没有具体内容，大不了就是呼呼口号而已。周仲财说：“我读过《三字经》，但是早就还老师了，没有被毒害，所以我不是坏人，还是由我来主持会议。”他又对台上的人说：“以前干过坏事，现在改了的人通通下去。”这是台上只剩下先前那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了。
这时，大个子红卫兵谢树华领着几个人来了，他告诉周仲财：“明天每个队选一个最坏的人挨斗。”周仲财当即决定：“……詹述强。”谢树华摆手：“不行，他经常亮相，不新鲜了……”周仲财看了看，又点上了游老二，他修整房子腰摔伤了正被润槐搀着；接着又点上了爸爸，觉得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右派，又读过《三字经》。谢树华又说：“凡是有悔改表现的要宽大，只严惩那些顽固不化的……”爷爷一听这话飞山跑回了家，拿了一根扁担跑来了，吓得周仲财和红卫兵们直往坝子边上躲。谢树华吼道：“你别乱来，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抗只有死路一条！”爷爷心平气和地把扁担交给周仲财：“那天破四旧时漏掉的……这是解放前我在游家当长工时挑过的扁担……”谢树华满意了：“嗯，有觉悟，应宽大……”这样爸爸被免掉了去公社挨斗。后来，经过反复筛选，决定叫游老二去挨斗。我们几个红小兵都反对：“他有伤，站不稳。”谢树华说：“就是要他这个样子……反革命站稳了得了，到时叫两个红卫兵扶着，即能体现红卫兵的威风又可以看出他被打倒的样子，何乐而不为？”听他这么一说，我自告奋勇承担了这个任务。
这次批斗会还是在公社门口举行。这回的规模适当，下面的革命群众多得很，台上暂时还没有一个坏分子，只有几张办公桌和一些话筒。红卫兵们有的在台下维持秩序；有的在台上忙碌。当一个红卫兵宣布大会开始的时候，整个会场一片肃静。稍后，又有一个红卫兵高喊：“把犯罪分子押上来！”这时，全体被批斗的对象都从礼堂大厅押到了主席台上。每个敌人都由两个红卫兵押着，稍微慢一步就会挨皮带抽，有个叫高修伦的就被谢树华抽得流鼻血。我和明娃最轻松，押着游老二一点不废劲，只不过他到台上时有点发抖。我感到很荣幸，因为在台上不但能看到怎样斗坏分子，还能看到下面的群众如何激动。不一儿，几十个坏分子都被押到了台上，这里面有成份不好的、有阴阳道士、有相命巫婆、有落后份子……他们都很老实，全都是九十度弯腰，只要稍微抬头就会挨皮带抽。批斗会开始了，不少红卫兵积极登台发言，他们能说会道，算得上口诛笔伐。在发言的间隙，谢树华依次揪住坏分子试问。他问道士：“人死了有灵魂吗？”道士说没有，接着就是两皮带；他问仙婆：“你能知道我未来怎么样吗？”仙婆说不晓得，接着就是几拳；他问烧胎的：“就凭一个鸡蛋就能驱邪吗？”巫医说不可能，接着就挨无数脚……在一阵口号之后，他觉得不过瘾，坏分子还没不被打倒，于是就命令红卫兵往死里打，至到打得扒下为止。我和明娃忙对游老二说：“我们轻轻揍你两下，你得赶快扒下。游老二扒下了，而且还在不住呻吟。
批斗会过后，就是游街示众了。坏分子们都戴着硬纸牌，跟在红卫兵身后往街上去了，有不少群众也跟着去看热闹。大街上，很捅挤，有不少红卫兵逛来逛去，游街示众的队伍也不少，谢树华明锣开道，还有一些红卫兵扛着高板凳，走一段路就停下来，坏分子们都站上高板凳，宣布罪状被打一通后又走，真有打倒反革命的感觉。游老二要幸运些，每次都是我和明娃打他，不用说举得高打得轻了。斗争的起码标准，就是要坏分子们统统倒下。结果游街下来，真的有不少坏分子爬不起来了。我在想：口口声声说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这可了不得，才几个时辰坏分子都受不了，哪个经得起万年呢？这样下去，世界上不可能有坏人的藏身之地，天下太平的日子当然属于革命群众。
批斗会结束了。晚上，游二娘提了一口袋儿米来我家，说道：“今天要不是郢文和明娃，咱老公肯定没命了，这点小意思无论如何得收下。”爸爸谢绝了：“不能要……要是让红卫兵知道了，我们两家的日子都不好受。”这时姚桂芳在外面喊：“游二娘，今天要不是咱明娃的话，游二爷就挨惨了。”游二娘从我家出来，把米口袋给了她，说了一些道谢的话赶紧回家去了。
夜里，我始终做噩梦，一个个狰狞的面孔老是折磨着我，吓出的冷汗把衣服全湿透了。爸爸安慰着我：“革命就是这样，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于是，我盼望着早点长大，更希望再参加这样的批斗会。
13 看电影
过了几天，我们得到了一则好消息，说县电影队的要下乡放电影，还说要把文化带到农村，体现文化大革命的普及。
我们这些孩子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好些乡下人也只是听说过。我去问妈妈什么是电影，妈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去问爸爸，他也没有说过所以然；后来我去问周队长，他说得具体些：“电影嘛，就是在布上演戏。”我很疑窦，想早点电影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天中午，有可靠消息说，今晚要在石坪大队放电影，听到这个喜讯后，别说我们这一群娃儿兴奋，就是下地干活的大人也无心思劳动了，巴不得早点收工去饱眼福。周队长很理解群众，又考虑到看戏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需要，所以也下令早早收了工，好让大家准时去观看。这也不容易，石坪大队隔我们这里有十多里路，而且全部是羊肠小道，孩子们如果没有大人领着是不敢去的。我们家里，妈妈只同意了爸爸带我和姐姐去，竟管三弟和四弟闹得很凶，妈妈始终把他们哄在了家里。奶奶也很主动，早早就煮好了夜饭，我们各自喝了两三碗麦糊儿后就上路了。爸爸说他识路，所以跟在后面的人像赶场一样，有背着小孩的、有拄着拐棍的、有顾不上吃夜饭的、还有刚下地没有回家的……大家有说有笑，全然不知劳苦。
原来全县只有县上才有电影队，而且也只有两架32毫米的放映机，四个大队集中放映一场，可谓机会难得。我们赶到石坪大队时，天还没有黑，这时一个很大的坝子里已聚集了好多观众，不少人已经安放好板凳，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小孩子们从这里跑到那里，不知有多高兴；我们这些外来者只有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站下了。这时，坝子中间有一张大方桌，放映机已经安装好了，在正前方的屋檐下，用两根竹竿扯起了一块镶着黑边的大白布，我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是挡子，其实有些人叫银幕。爸爸还告诉我们，待会儿就在布上演戏。我和姐姐都很怀疑：这布上即无梯子又无凳子，没有人爬得稳，还有哪个高手能在上面演戏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于是，我们没有心思去和别的小朋友嬉闹，便默默地望着银幕出神，到天黑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发电机的声音，中间桌子上亮起了一盏电灯，原来只是听见过这发光的电玩艺儿，今天算大开眼界了，又拼命往中间挤。爸爸拉着我们两姐弟，并告诉我们：“别乱跑，扯脱伴后会走丢的。”我们只好靠着爸爸不敢动了。爸爸很诚心，特意搬来了一些大石头叫我们踮脚，这下我们免强能望见挡子的全貌了。透过微弱弱的灯光，全是人头的海洋，远处，打着火把的人还在向这里汇聚，犹如一条条火龙拨地而起。
不一会儿，放映开始了，先听到一胩女放映的声音，讲了一些革命性的话后放映开始了。今天晚上放映的影片是《天仙配》，这时，银幕上很快出现了人影，会说话会唱歌还会动哩。我和姐姐感到格外新奇，争着要到银幕下面去看。我们来到银幕下面时，摇了摇竹竿，巴不得上面的人能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结果被有的人制止了，叫我们不要捣蛋。我们只好回到爸爸身边，这时位子没有了，姐姐踮着脚还免强能看见半个挡子，我只能闻到嘣嘣响的臭屁了，爸爸忙把我扛在肩上，这下我高兴了，但是后的人又闹起来，爸爸只好把我搂在怀里，总算可以聚精会神地看戏了。
突然，挡子被人摇倒了，扬声器啪一声掉在地下；接着，中间的桌子上又是几声咚咚响，还好，电灯还亮着，我们回头看时，见几个红卫兵指着女放映员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放这种电影！宣传天仙，纯粹是宣传封建迷信，你们不要命啦？”还有个红卫兵的声音更大：“把电影机砸子，免得再搞反动宣传！”女放映员直求饶：“算了吧，我们改正，……不放了，我们换片子……”又有一个红卫兵说：“问题是严重的，我们要向上面反映，快把片子烧了！”这时很多观众都闹起来：“我们要看电影，放完了再烧吧！”有个红卫兵吼起来：“哪些在闹，反革命，全捆起来！”这时没人敢开腔了。一个红卫兵点燃火，把影片拖出来烧着，一会儿工夫，几卷片子全化为灰烬，放映员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红卫兵还呼起了口号：“打倒牛鬼蛇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在一片口号声中，群众慢慢散去了。我们回到家里，爷爷他们都还没有睡，正等我们讲戏中的故事哩。妈妈问我戏好不好看，我说好看极了；姐姐还说在布上演戏，给真的一样；只有爸爸愁眉苦脸的，多半是没有看完戏。
后来，我们天天都盼着电影队能早点到来，好让爷爷他们也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场戏。喜事说到就到：明天晚上要在詹家大湾放电影，不容易啊，四个大队就选中了这个地方。周队长特别重视，决定明天下午放半天假，好让社员们早点去过戏瘾。第二天上午，周队长很早就派人到五星水库去借了藤网，打算在堰塘里拖几条大草鱼来招待放映员。运气不错，只挂了一网，就捞起来好几条大草鱼。这时，大个子红卫兵谢树华来了，周队长马上给了他一条草鱼，并说：“我们富了，也不能忘掉干部，这条草鱼给公社干部送去，表示我们队全体革命群众的心意。”谢树华走了，这时爸爸最高兴，心想：今天晚上有干部支持，肯定能无忧无虑地看上一场电影。
下午，爸爸主动承担了去县电影队拖放映机的任务。我和姐姐闹着要一同去，爸爸总是说路程远把我们拒绝了。爸爸他们走后，我去约了明娃和润槐一道，决定去县城里逛逛，特意看看放映机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了壮胆，我们都戴上了红袖章，在马路上边走边嬉闹。这时来了一辆货车，我们一招手车就停上，司机还毕恭毕敬地迎我们上车。我们知道这是红袖章的威力，所以大家都笑了。刚来城门口，爸爸他们就用架车拖着放映机出来了，我们赶紧下车，帮着大人们推着，爸爸没不责怪我们，只是说：“现在红卫兵可以随便搭车，上下要小心点。”当爸爸他们把放映机搬到詹家大湾的时候，天色已晚，妈妈、奶奶还有三弟和四弟他们早安好凳子等候着了，这时已经来了不少观众，又是一个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这回来的放映员是两个中年小伙子，听说上回那个姑娘挨处分了，等他们到队上去晚餐过后，放影立即开始了。这回放的影片是《秦三组》，彩色的，好看极了，上千人观看没有一点杂音。我们的位子很好，就在放映机旁，没人能挡住我们，特别是奶奶，一直张着嘴兴奋着。
刚放完一卷的时候，银幕又被扯倒了，跟在石坪大队一样，又来了许多红卫兵干涉，谢树华也在，不过没有那么凶，几个红卫兵到放映桌前，把影片全收了，叫放映员不要放这种片子，有个红卫兵说：“影片的内容脏肮得很，全是谈情说受的，尽是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如果把这件事告上去，非得个反革命的罪名不可！”放影员认了错后，电影就这样结束了。这时也有些人闹，结果又被红卫兵的政治言论封住了口。大部分的人都走了，奶奶坐着不肯动，还望着桌子希望能重新放映，妈妈劝了她很多次，才叽哩咕噜地离开了。我和姐姐很扫兴，到最后才回家。半路上，我们碰见了明娃，这时他正在肯鱼老壳，他还给了我们两姐弟一人一块鱼骨头，叫我们舔。这时我们才知道，放映员是在他家吃的伙食，难怪他打饱嗝还有一股鱼香味哩，他还说有几个大队干部也在他们家吃的饭。
第二天，奶奶因为没有看完戏很不高兴，还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找个铁饭碗，你看人家放电影的，又看戏有大鱼大肉的吃，多资格？”奶奶的话我听进去了，总觉得放电影的了不起，不过，我也不留恋看电影了，因为我怕每次都看不完整。
没过几天，明娃又来通知我，说街上新和小学门口要放电影。这回我没有兴趣了：“我不想去，你去看吧。”明娃劝我：“去吧，听说是红卫兵组织的，保证没问题。”结果我动摇了，准备给明娃一同去，不过爸爸说啥也不去了，叫姐姐陪我们去。
我们来到街时，果真有电影，新和小学门口早已扯好了银幕，而且放映机也安好了，观看的人已经挤到了山坡上。我们三人无法找到合适的位置，因为那些篮球桩上也爬满了人。最后我们也只好朝山上走，在一个很远的位置固定下来，望过去挡子只有席子那么大，我们也很满足了，因为在我们的后面还有许多人。
今天晚上的放映很不利率，红卫兵们这个讲过去那个讲过来，全是一些革命的大道理，我们虽说隔得远，但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几个钟头过去了，眼看天快要下雨的时候，电影开始放映了。今天晚上放映的影片地《地道战》，我们都觉得没有《秦三姐》好看，因为没有彩色，又看不清楚银幕上的人到底在怎样打枪，但精神是饱满的，个个踮脚翘首，生怕看不到。刚放映一卷的时候，下起雨来，而且雨越下越大，这时有不少观众被淋回去了，我们趁机到坝子里来，这时可以看清楚银幕上的人影了，竟管全身湿透了，大家却越看越有精神。红卫兵们没有半途而废，早就用雨伞把放映机遮起来，还在喇叭里喊叫革命群众坚持到最后。明娃早就冷得琶琶发抖了，姐姐怕把我们冻坏，劝道：“……快结束了，我们走吧，别让家里人担心。”于是我们便向外移动，刚出场坝，电影就结束了。我和姐姐最高兴，唱着《太阳出来照四方》一路狂欢着。我们刚上马路，妈妈来接我们来了，还给明娃带了一把雨伞来。姐姐戴着斗笠、我顶着烂草帽、妈妈披着一件衣服直往家奔。妈妈见明娃走路不行，还背了他一程，这时已经鸡鸣了，回到家换了衣服后才有了语言，我和姐姐摇着爸爸和爷爷硬要讲《地道战》给他们听，他们其实早就没有睡意了，一直为我们捏把汗。我和姐姐互相补充，讲得绘声绘色，一直讲到晨曦入室。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和姐姐都没有睡意，还在为看上了一场完整的电影乐着。
14 毛主席万岁
不久，我们又迎来了新的学期。
已经开学好几天了，我们也没有拿到书。叶老师用了很多时间学习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杂志，有时也带我们去参加批斗会，大个子李正荣最棒，听说他跟红卫兵一道进北京见毛席去了，于是我们更多的心思是盼到早点回来讲北京的事。一天早晨，我们终于盼到了李正荣，他他身着一身黄衣服，的头一句话是：“毛主席万岁！”叶老师和同学们把他围起来，不住地问道：“你见到了毛主席吗？”、“北京怎么样？”、“你花了多少钱？”……李正荣很自豪地回答：“北京美丽极了，我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这次进京一分钱也没花，听说是去北京的红卫兵，进了商店穿的、吃的、用的随便你挑，顶多记个名字……”叶老师问他：“你这身军装也是拿的吧。”“当然……”李正荣又亮了亮脚上的黄胶鞋，“还有这个……不过好多店子都被抢空了。”同学们都闹了起来：“我们也要到北就见毛主席！”李正荣摇着头：“……太小了，会被挤扁的，每趟火车上都是人重人，货车也是这样。”叶老师见我们激动，便叫李正荣细细给大家讲，这样，半天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后来，我们多数时间都听李正荣讲外面的事。
有一天下午，叶老师带来好消息，说今天晚上要在新和小学门口放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片子，马上组织学生去迎接。我们奉命来到马路边上，这里已经排满了学生，有好几里长的队伍，一会儿，汽车的喇叭声响了，我们朝大山方向望去，一辆解放牌汽车徐徐开来，后面是区委书记秦唐绍义，他双手托着影片踱着方步跟在汽车后面。这时掌声雷动，口号声震天，目送着精彩的汽车和庄严的区委书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晚上，一共放了十二场《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场场暴满。我明娃和润槐每场光临，回到家时已经天亮了。
过了一阵，叶老师终于把书领回来了，发到手上时大家都很吃惊：原来是一本《毛主席语录》。叶老师解释说：“据说印刷厂忙着印《毛主席语录》，所以课本要晚一些才到。”我们一听都唉声叹气的，叶老师又说：“《毛主席语录》比课本更重要，上面要求会背会讲，还要落实到行动上。”这时我们对宝书很有兴趣，静静听叶老师安排。她又说：“我们现在的口号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从现在起，我们每天坚持背《毛主席语录》，谁背得多谁先进；还有，现在各家各户也要背《毛主席语录》，我们学生的任务是在家中当老师。”
回到家里，果然爸爸正在翻《毛主席语录》，姐姐还在一旁教他：“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认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爸爸见我回来了，又把全家人叫在一起，一同学习。只有奶奶不高兴：“背啥书哟，肚皮胀得园才是硬道理。”爸爸忙贴着奶奶的耳朵说：“您说话小声点，不读毛主席的书是反革命，现在要求能说话的人都要背，上街、串亲戚、干活……都要带上《毛主席语录》。”奶奶不敢吭声了，虽然是南郭先生，但还是在跟着张嘴；其实爷爷和妈妈也没有记性，只不过声音清晰些而已；两个弟弟就不懂事了，硬要去抓扯红面子宝书，爸爸哄他们要读书才有糖吃时，他们才安静下来跟着大人张嘴。
很快的，凡是成年社员每人都有一本《毛主席语录》，还经常安排时间背记。我们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背《毛主席语录》了。每天叶老师都要规定几条，然后每个学生都到她面前去背，根据背的多少和熟练程度打分，背诵确实困难的要留起来开单份。明娃经常被留起来，我和润槐陪着他，有时天黑了才回家，有进姚桂芳也来接他，她对明娃的要求也很严格，一天傍晚问他：“‘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背这一段给老娘听。”明娃格格地背不出来，姚桂芳还煽了他一耳光，然后口惹悬河就背出来了，还说明娃背不上就不准吃饭。回到家里妈妈正在倾诉苦衷：“今天我去挑煤、打洋油，白跑了一趟。现在你买东西光有钱还不行啊，我去炭棚子，卖煤的喊我先背毛主席语录；去打洋油，售货员也要先背毛主语录……我吞吞吐吐地背了两句，不合格，什么也没买成。”我自告奋勇地说：“我能背好多毛主席语录，星期天我陪您去……”
星期天，我和妈妈来到街上，我们先赶到了炭棚子，见买煤的人已排成长队。前面已有好多人没有背着毛主席语录沮丧着走了，所以我们一会儿就到了洋秤前。妈妈把筐子放在洋秤上铲煤，我在一旁使劲地背毛主席语录，一口气背了好多条，卖煤的不让妈妈挑走，她不停地乞求着：“给我煤吧，背语录的就是我的儿子……”卖煤的开恩了，只是说：“这次算了，下次不行了。”后面有个老大爷背着背篓要买20斤煤，直求我帮忙背语录，背了几条也不顶用，我施计说道：“他是我舅公……”“不行，”卖煤的说，“除非是直系亲属。”妈妈见老人怪可怜的，将她筐子的煤分了一半给他。
离开炭棚子后，我叫妈妈在马路上等着，我便提着洋油瓶子去了代销店。这里打油的人也不少，依然排着队，这里的规矩兴得好，能不能背语录都能打油，只不过越背得熟、背得多就打得多油。如果你条也不能背的，一斤油只给二两。我到了柜台，短时间就流利地背了很多条，售货员笑眯眯地打了一瓶油给我，而且还比以往有的钱少。
我兴高彩烈地出了小店，在街边发现了李正荣，这时他正躺在地下，鼻孔、嘴角都是血。我连忙去扶起他，他还笑着摸出一个亮晶的东西给我看，说话也充满成功感：“你看……这是毛主席像章，多姿格？这是我抢来的，受点皮肉之苦也值得。”我拿在手心里看了看，的确精制，上面是一个毛主席的头像，只有铜钱那么大。李正荣忙收起来揣在怀里，小声说：“藏好，别被抢去了。”这时，不远处有红卫兵在斗殴，李正荣叫我不要靠拢，他们又在争夺像章，今天已经打伤好多人了。李正荣不要的扶他，催我快走。我到马路边上时，见到一个大个子红卫兵戴着像章迎面走来，一群红卫兵和他擦身而过，不但抢走了像章，还扯破了人家的衣服，这个大个红卫兵不敢去追了，只好站在那里六神无主的。这时我想：李正荣真够勇敢，居然单枪匹马抢到了像章。再启眼一看，周围的红卫兵虽然很多，但是没有一个戴像章的。我有些害怕，催着妈妈走了。
下午，爸爸他们又去队里开会了，我们几姐弟在家里陪着奶奶背毛主席语录。黄昏散会的时候，爸爸又带了很多东西回来：增加了几本《毛主席语录》；一张毛主席像；几张毛主席语录条幅；《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听说都是免费的，所以大家比分到了粮食还高兴。夜里，我们每人省下了半碗麦糊儿，加班把语录和毛主席像贴在了墙上。爸爸怕毛主席像被风刮掉，还在周围钉了些钉子。
第二天早上，我们几姐弟都起得比较晚，家里的规矩变了，大人们没有动筷子，还坐在桌前等我们。我们几姐弟上桌抓起筷子动起来，爸爸忙说：“别慌，要照队上说的做。”于是这们全家人都下了桌，还像在学校里上体育课那样站好队，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名堂，满不在乎的准备去抓筷子。爸爸号召道：“规矩点，要按照我说的做，第一是背毛主席语录；第二是喊口号；第三才是吃饭。”于是我们便学着爸爸：“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之后我们才上桌吃饭了。
我来到学校，学校的规矩也变了。上课时班长喊“起立！”，之后是口号：“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然后才坐上上课。今天又是背毛主席语录，我思想开小差，想看看李正荣到底还活着没有，扭过头去，才发现他在最后一排戴着毛主席像章洋洋得意的，我放心了，巴不到早点下课好让李正荣把像章给我带一会儿。终于下课了，我赶紧去抓住李正荣，这时也有不少同学围上来了，硬要他把像章取下来看一看。李正荣个子大，没人惹得起他，一叉手就把围着的同学拂开了，我乘机钻了过去，苦苦地求着。李正荣给我的关系不错，把像章摘来戴在我胸前，我自豪极了，他警告我：“只能戴一会儿，上课的时候就得还我。”我虽然只戴了一会儿像章，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叶老师见我们没有心思上课，于是说：“大家不要着急，听说街上偶尔有像章卖，我明天一早去看一看。”第二天叶老师从街上回来说：“有像章卖，要排队，轮到我是已经卖完了，我明天早点去。”
第二天，爸爸说最近上面要挨家挨户检查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情况，叫我在家铺导一会儿，我来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这时，教室里热闹极了，有好几个同学已经戴上了毛主席像章，我急忙把手伸到叶老师面前，她摆手说道：“……没有了，几买了几枚，要是你先到肯定少不了的。”有个同学告诉我：“叶老师考了我们，谁背得多语录谁就得像章。”我真后悔今天该早点来，胸前已经挂上明晃晃的像章了。叶老师安慰道：“大家别吵，不久就会普及的，现在货紧，我也是照的其他学校的经验。”今天我是最不高兴的，半天没说一句话。中午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大老远就招呼我：“快来，给你好东西。”我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爸爸把一枚像章别在我胸前，我高兴得跳了起来，直叫：“爸爸真好！”奶奶在一旁却不高兴：“吃得饱来跳得高，不晓得老人心焦不焦。”妈妈站出来解释说：“……是周队长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我们用五斤米换的。”爷爷很乐观，巴着叶子烟说：“值得、值得……”这时两个弟弟都没有争，估计是妈妈早把他们说服了。
没过几天，像章几乎普及了，街上各个商店里都有买。大的，小的，铜的，铝的，瓷的，素装像、军装像……应有尽有。更可喜的是我们的书也到了，但是很薄，不管是语文还是数学，里面都印有很多语录，翻开书的第一页就是：“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这样，校园里每天最早的最强音是：“毛主席万岁！”
15 活学活用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不断深入，广大农村、学校也掀起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高潮。
在学校里，由于课本里除了毛主席语录外没有多少内容，所有最主要的学习任务还是背毛主席语录。现在大家胸前都挂着毛主席像章，所以都能安下心来背毛主席语录了。叶老师也很忙，经常去开会，她走了以后，同学们也很自觉，在李正荣的带领下背语录。今天早晨，让课就序的时候，叶老师告诉大家：“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能光背诵，要活学活用，要照林副主席的指示，做到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叶老师的话我们越听越糊涂：“什么是‘活学活用’？”、“啥子叫‘立竿见影’？”叶老师的解释很通俗：“就是把毛主席的话马上落实到行动上。”课堂上顿时雅静，全都把手背好了。叶老师笑道：“不是叫你们不动，现在大家要积极行动起来，动手写心得体会吧。”同学们又闹起来：“什么是心得体会？”、“我们写不来！”是啊，才二年级的学生，怎么会写心得体会呢？叶老师也这样想着。后来叶老师作了耐心细致的点拨：“写心得体会也不难。就是你学了毛主席语录后有什么想法，觉得该怎么办，或者有哪些打算，把这些写出来就行了。”
叶老师说得是这样简单，但同学们一动笔就困难重重，多数人咬着笔杆无法开头，动了笔的也未必是能手：“老师，这样写可不可以？”、“老师，这个字我写不起。”、“老师，要写多少才算心得体会？”……叶老师无法应付，只好在黑板上写了一篇范文让大家仿写。我下简单了，同学们轻而易举完成了任务，下课时还闹着出了教室：“哦，我们已经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啰！”也有的喊成“学毛泽东著作”，这些人被叶老师叫去教育去了：“要喊‘毛主席’，不能直呼‘毛泽东’，那是对毛主席不尊敬。”温富文敢顶撞老师：“《毛主席语录》前言中明明写着‘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为啥我们不能叫？”“这……”叶老师考虑了一下说，“那是文字，我们口语中不能那样，你们不懂，外面风声很紧，有的人直呼了毛主席的名字，还成了现行反革命哩。”上课的时候，叶老师检查我们的心得体会，她把李正荣写的展览出来让同学们看，个个都赞不绝口，叶老师的看法不同，她还说最不合要求。我们反复看了看，没有发现问题，句子通顺，没有一个错别字，一个个又竖起了大拇指。叶老师点评起来：“从整体看，是一篇好文章，但是大家发现没有，‘毛主席’三个字写得不够认真，特别是‘毛’字还写歪了，这就是对毛主席不礼貌，要是让其他学校的红卫兵知道了，问题就严重了。”我们一听都被吓住了，用心改写着文章上关键的地方。叶老师转了一圈后没有什么反映，我们才觉得活学活用成功了。这时叶老师又说：“光写写心得体会还不算活学活用，还要看你把毛泽东思想，不，毛主席思想落实到行动上没有。”同学们还是不理解：“我们还是不懂，你给我们示范一下吧。”叶老师思索了一会儿说；“比如说，你在学习上遇到困难想偷懒的时候，就背一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那一段，背了后你不怕困难了，就算活学活用；又如你想打架斗殴的时候，背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那一段，背了后能团结同学了，也算活学活用；再比方说当你觉得读书没劲的时候，再背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那一段，背了后你想读书，就体现活学活用了……”叶老师举了很多例子，下课的时候不少同学都有了口头禅，就是往厕所里跑也被人约束了：“喂，毛主席说‘关心他人比关自己为重……’，你跑啥子？”
生产队的活学活用高潮不比学校低，因为他们受到红卫兵的监督，不敢轻举妄动。这一天就有红卫兵挨家挨户检查了。大个子谢树华也在，这次首先看党员、干部，周仲财对他们很热情，还拿着一包糖出来迎接，并说：“这次学习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是你喊的？”周仲财才说半句就被红卫兵训斥了，“大名小姓的，这是对毛主席不忠。”谢树华也说：“就凭这点你就不够格当干部。”周仲财忙拆开糖办招待，我们几个小红卫兵都去抓了，大个子红卫兵们没敢动手，谢树华还把糖撒在地下放起脾气来：“看来你不想活了，做事尽不长脑子，你看看……”原来那样皱巴巴的报纸上有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我们几个小家伙也不敢吃糖了，望着谢树华怎样处理。红卫兵们对这事都很愤慨：“凭这点就是现行反革命……”周仲财急忙卑躬屈膝认错：“我改正……我争取立功赎罪……”
一会儿，红卫兵们来到我们家里，先抽奶奶背毛主席语录，这回奶奶争气，还结结巴巴地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红卫兵们考虑她年纪大，给了一个“基本过关”的评价。这时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充满胜利的喜悦感。谢树华进屋转了一圈出来，揪住爸爸的衣领就是两耳光，我急忙前去阻拦：“别打我爸爸，他没有罪！”全家人都不敢开腔，等候发落。谢树华把爸爸拽进堂屋，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你太大的胆子了……”我们望着端端正正帖在墙上的毛主席像，没有看出一丝破绽，但是也不敢申辩，只有让谢树华发怒：“毛主席的‘毛’字，你为啥钉上？”爸爸忙解释：“我是怕被风吹掉……”“反动透顶！”谢树华吼着，又叫旁边的红卫兵写罪状，“他有铁钉剌杀毛主席，还说毛主席会被风吹跑……现行反革命，得当典型处理。”不管全家人怎样求饶也不顶用，谢树华他们走后，我不想再跟着他们了，还在为爸爸挨耳光难过。妈妈过来劝我：“快跟他们去吧，争取表现好一点，好减轻爸爸的罪。斗争现行反革命可吓人了，打得死去活来的，听说昨天街上还打死了一个……”听了妈妈的话，我已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追去了。
我最担心的是润槐他们家，单凭那个地主成份也会受不了的。其实不然，游二家还没有惹多大麻烦，因为游二娘也背了好几条语录，润槐还在一旁呼了几句口号，屋里的摆设也没有大问题，游二爷早吓在茅司里屙屎去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谢树华不放心，在茅司里找到游二爷，叫他背毛主席语录，游二爷边穿裤子边背了几条，总算过关了。他刚一起身，谢树华又不文章做了，捡起擦屁股的纸叫游二爷舔。我看了看，也只不过是一个香烟盒，忙说：“上面有屎，不能舔！”谢树华把话说明了：“这是一个香烟盒，但它不是一个普通的香烟盒，上面有‘大生产’三个字，‘大生产’是毛主席提倡的，这又是反对毛主席的行为。”游二爷吓得发抖，直说：“我舔、我舔……”他刚把纸放到嘴边，有个红卫兵边跑边喊：“你们快去看……出大问题啦！”我急忙叫游二爷把烟盒藏了，紧跟在红卫兵后面。
红卫兵把当门大田的石桥围起来，不知道又要做什么。上面是一块大田，生产队为了储水，把坎堤做了很高，中间挖了一个大缺口，铺上两块条石方便过路。我挤到石桥上一看，也没见到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块条石上写着一列字，只有“毛主席”三个字能看清楚。红卫兵看来就不那么简单了，说这是反动行为，非追根不可。谢树华当即命令把条石抬到区里面去，等候调查处理，找出罪犯，弄清模糊那几个字是什么内容。为了争了立功赎罪，周仲财、爸爸和游二爷争取打头杠。条石起码有一千多斤重，八个人抬着没有不恼火的，周仲财被压得汗如雨滴也不敢吭声，生怕再加上一个“革命不积极”的罪名。把条石抬到区里时，游二爷和周仲财都倒下了，周仲财还在有气无力地说：“打倒——反革命，我不怕——牺牲！”
这样，上面对我们队的看法很不好，口口声声说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不够，要求立即改正。值得庆幸的是，爸爸他们暂时还没有当成现行反革命批斗，但是觉悟提高了，特别是周队长， 他对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有了新的认识。当有的社员出工漫了一点，他就用“关心集体比关个人为重……”这条语录约束，落后的社员边背边跑；当社员干活摆龙门阵时，他就叫人家背“抓革命，促生产……”这一条，讲话的人立即稳住了嘴；当社员们干活感到很疲倦时，他马上领头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社员们的干劲便暴发出来……社员们挑粪担子上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嘿哟嘿哟的，而是用语录作哨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这样果真能提神，周队长从中尝到了甜头，便发扬钉子精神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劳动歇气的时间，大家要聚拢来背毛主席语录；生产队开会的时候，搞背毛主席语录比赛，根据背得多少奖工分……还制定了一些土政策：凡是不能背毛主席语录的不准出工；《毛主席语录》没有随身带的不准出工；出工时没有戴毛主席像章的不能歇气……
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中，我们家的收获是最可喜的。首先是我在学校得到了好成绩，叶老师奖励了我好几枚毛主席像章；回到生产队里，我和姐姐帮着背毛主席语录，还给家里挣了不少工分。这时，小山村，我们家里，每天夜里除了背语录的声音外，还伴随着一股憨厚甜美的笑声。
16 革命大批判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各地继续深入，广大革命群众能自觉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开展革命斗争和约束自己的行动，掀起了革命大批判高潮。
在学校里也开展了革命大批判，我们在叶老师的指导下，写了许多发言稿到讲台上去发言，虽然很空洞，但气势却很壮观。由于没有活生生的批斗对象，叶老师又按照上面的指示，常常带我们到公社或者区里去参加批斗会，亲眼看那些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打倒。
后来，叶老师又效仿了其他学校的经验，有针对性的结合实际开展革命大批判。同学们都不知道怎么结合实际，叶老师便问大家：“你们读了书将来干什么呀？”明娃首先发言：“我爸爸说以后接他的班，当队长。”叶老师直点头：“嗯，很实际，这是典型的‘读书做官’论，值得批判。”我说：“我奶奶说将来放电影，好油淹油水的。”叶老师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享乐思想，值得批判。”温富文说：“我妈说读了书以后吃国家粮。”叶老师又说：“这是学习目的不明确的表现，也值得批判。”后来只有李正荣说对了：“读了书好写批判文章。”叶老师接着说道：“我们是为革命而读书，其他的想法都是错误的。”后来大家便写批判文章，但是无论怎样也只能写两句，两句就两句吧，大家还是上台发了言。
这样的气势还不够，还应做到口诛笔伐。我时，这们又在教室里搞批判专栏，把每个同学的稿件贴在里面。有一天，有红卫兵来检查，看见每篇都只有一两句内容时很不满意，指责叶老师态度不端正，责令马上整改。叶老师吓出了一身冷汗，马上去大队拿了很多大纸回来，叫我们用大字报的形式写，而且内容要求要多。我们浪费了很多纸，为了凑篇幅，只好将那一两句话反复，直到写满一篇为止。然后又把大字报贴在外面的墙上，李正荣画了一幅刊头，叶老师写了两篇范文，把一大面墙帖得满满的，红卫兵路过时，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学校周围的一些群众也来观看，但是他们都站在远远的，生怕破坏了这些杰作。有时我们也想到了读书，叶老师偶尔也讲一点点，然后又叫我们写文章来更换专栏里的内容，还说：“现在开展文化大革命，要以革命为主，文化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会占领，现在帝国主义预言家把中国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和第四代，要让他们的预言彻底破产。”叶老师的话太深奥了，没人能听懂，只晓得拿起笔来写批判文章就是革命。
农村的革命大批判也不亚于学校。星期天，我们还要去参加队里的批判会，这里的气氛比学校浓多了。首先是批斗地富反坏右分子，我爸爸和游二爷也站在了台上，个个都低着头，只有詹述强挨了鞭子以外，其他人只是被脚踢踢而已。批斗会主要由谢树华为首的红卫兵主持，先由地富反坏右分子坦白交待，稍打结巴就会挨打。爸爸表现最好，他要说的姐姐头天晚上已经教好了，该说的时候便一口气道出来：“我是右派，破坏了社会主义革命，破坏了无产阶级专政，破坏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该万死……”游二爷就不那么幸运了，吓得打抖抖时刚说出“毛……毛……毛主席”三个字就被“打倒”了，谢树华又把他从地上抓起来试问：“我们伟在领袖毛主席，革命群众念念不忘，你连名字都不记得，太反动了！”说罢又是两脚，游二爷叫着“哎哟”直打滚。谢树华又指着游二爷说：“革命群众同志们，对付我们的敌人，不能软手，把他们彻底打倒，踏上一万只脚。”说完又在游二爷身上踩了踩才去对付别的坏分子去了。接着就是忆苦思甜，周大婆上台讲了她解放前当佣人的事，每到动人之处，谢树华就挥臂带头呼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最后，姚桂芳起音唱《不忘阶级苦》：“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批斗会在一遍又一遍的歌声中告一段落，谢树华给周仲财交代了一些事后带着红卫后走了。
下午，全队的社员又集中到大湾，按照谢树华的安排，会议的主要任务是联系实际批判“唯力产力论”，社员们对这个新名词一窍不通，连周仲财脑子里也是空白，怎样批呢？在牛吃南瓜开不倒口的时候，有的人建议：“批不来下地挖红苕去吧。”周仲财一下子醒悟过来：“对对对，这就是‘唯生产力论’，赶快批他！”大家也说不出所以然，周仲财想联系实际，在这点上他很在行了，打着比方引导起来：“现在大家结合实际批判……谁说了落后话就是对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能背毛主席语录的就是现行反革命；没戴毛主席像章的就是资产阶级；捡了集体的粮食回家的属于……属于……属于资本主义吧……周仲财例举了一巴拉。这时群众口头批判起来，你指我的眼睛，我夺你的鼻子：“你偷着去理发……”、“你暗地斗锄头……”、“你喂娃儿的奶没有扣工……”、“你找医生拿药没有请假……”、“你捡了一把稻草回家……”、“你把人家的鸡撵到茅司里了……”……群众斗群众，一幅热火朝天的场面，这里脸红耳赤；那里摩拳擦掌；吵闹声此起彼伏；打架斗殴面临开始。周队长看到这场面，在台上洋洋得意的，正为这场暴风雨式的斗争高兴着。
原来，妈妈早怀上孩子了，由于周仲财经常催欠债，口口声声说家里的包袱多，还要求妈妈没有能力就有要再生育了，所以妈妈把这件事情隐瞒着，每天穿着宽大的衣服，到临月了也不显眼。这事只有爸爸和姚桂芳知道，现在姚桂芳翻脸了，为了争取表现便把这件事捅了出来：“张淑琴不像话，又要生孩子了，欠生产队的工分款不给，妄想多子多福，这纯粹是资本主义思想！”我听了很气愤，也当众拨她的疮壳：“放电影时你们吃队里的鱼……”明娃跟我顶起来：“你也舔了鱼骨头……”周仲财见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不免要呕几句：“很好，看来革命大批判的群众运动发动起来了，我们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大家不要激动，把我们队的所有资本主义现象都挖出来，让大家好好的批，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结果，还是没有批个所以然，闹得过不欢而散告终。
散会后，老是不见妈妈回来，我们全家人都在家门口盼着。很长时间后，妈妈终于回来了，她一路走一路流泪，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迎上去询问。妈妈没有语言，只是边摇头过流泪。爷爷和奶奶都说：“不要着急，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爸爸也说：“要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在会上的事别往心里去。”我们四姐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暗暗为妈妈肚里的孩子高兴着。妈妈伤心了一阵才说：“我不想要孩子了，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呀，欠了那么多债，再生孩子人家要说闲话的。现在，我们给人家比要矮好大一截，大人受点委屈不要紧，千万不要把孩子们拖累了。我已经去找了周队长，当着他的面吃了打胎药，再也不会因为肚里的孩子让大家挨骂了。”“你真糊涂啊。”爸爸气得直捶胸，“你不该呀，孩子生下来我讨口也要把他养活！”爷爷奶奶也不住埋怨，我们四姐弟噙着泪没有说一句话。一家人在寂寞中苦苦地呆着，最后爷爷作了总结：“算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想开点吧。夜里，妈妈的肚子痛得厉害，到天明时屁事没有了，全家人又高兴起来。
第二天的革命大批判又开始了，妈妈晚一点到会场，姚桂芳以为妈妈流产了，当众撤诉：“大家要向张淑琴学习，有错就改……”周仲财跟着帮腔：“对，要改……要不会拉去游街示众的。”一会儿，妈妈到了会场，肚子还是大大的，姚桂芳见了哭笑不得，也不知怎么说好：“张淑琴改了，不，没有改，不，改了……确实没有改，她开会迟到，嗯，没有改。”后来，开批斗会的时候，姚桂芳见妈妈挺着肚子就说“没有改”。妈妈穿上大衣服遮掩了又说“没有改”。弄得群众不知道妈妈到底改了没有，结果，妈妈不愿改了，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时间一久，姚桂芳觉得光针对妈妈也乏味，便把斗争矛斗指向别的群众了。
后来，也就是1966年的腊月初三，妈妈又生下了一个小弟弟，取名高树良。革命大批判越来越激烈，社员们没法搞生产；学生也没有时间上课了。
17 派性斗争
随着革命大批判的深入，全国各地的造反派曾出不穷。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叶老师把全班同学组织起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外面的场坝里。这样的活动已经习惯了，大家都猜想着：或许是去看走资派游街示众；或许是去斗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或许是参加有益的政治活动；或许……不过，好多同学都和我一样，很想安安静静地读一天书，不想再去被吵、被挤、被吓了，所以各个都表现得无精打采的。过了一会儿，叶老师站在台阶上宣布：“今天我们不是去参加批斗会，是去和别的学校串连……现在全国各地都成立了造反派，我们已经走在别人后面了，那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勇士，早就夺了走资走派的权。现在，革命政权还有不少掌握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我们要尽快把它夺回来，交到革命人民手中……”叶老师说了好长一席在上面开会中捡得漂亮话，把我们搞得昏头转向，才带着队伍走了。我们虽然人小，但大都知道串联是什么样子，就连明娃都晓得是联合起来革命。
我们走了全公社好多所民校，都说已经出去串连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搞革命活动，大家都走得筋疲力尽了，掉队的人也不少，叶老师赶紧叫大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于是，我们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一招确实灵，把语录当成哨子后，没有人掉队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小冲大队找到了伙伴，原来就是来大湾合班的那一批学生，和我们还有一些老交情，他们已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虽然年龄差别大，但相处在一起是很和谐的，交谈的第一句话是：“你斗了多少个走资派？”我们都说：“多得很。”这个班的班主任还是黄老师，叶老师约她和我们串连时，她说：“我们早和其他学校串连了，今天大队伍要去看炸烂‘公、检、法’，孩子们怕打枪没敢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去斗走资派的理由，要不，你就是革命不积极了。”在叶老师的请求下，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并说下午无论如何也得去抓几个走资派斗一斗，否则头头晓得了不好交待。
这时，已经中午了，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同学们又冷又包饿，只有高年级有个别学生穿有鞋子外，大都赤脚，我穿着爸爸给的破棉袄琶琶发抖，把手抄进袖洞里跺脚取暖。叶老师和黄老师都用毛主席语录鼓励我们，高级年的同学更明事理，说道：“为了革命，要向英雄学习，他们流血牺牲都不怕，难道我们还怕这点小小的困难吗？走，斗走资派去！”
我们忍受着饥饿和寒冷朝街上走去。刚上马路，就觉得不冷了，因为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多汽车，每一辆上都载满了红卫兵、造反派，车身上还贴着标语，多数是“造反有理”、“打倒走资派”之类的，有的车上有高声喇叭，还有的车上架着机关枪，我们都吓得要命，生怕它放出子弹来。不过我们始终没有听到枪响，便提心吊胆的来到街上，这里也变了许多，除了戴着袖章的红卫兵外，还有许多没有标志的成年人，他们也成群结队的，手中还拿着钢条、铁铲、木棒等“武器”，看样子也是去造反。还冒出了许多宣传车，喇叭里不停地宣传着政策。突然，我们听见有人喊：“快跑，造反派打起来了！”我们赶紧闪到街边，见一支穿白衣服的队伍跑过去了，接着，是一支穿黄衣服的队伍手持“武器”紧追不舍。很长时间，大街上才相对平静下来，大家都想去看热闹，黄老师告诉我们：“不能去……听说昨天还打死了人。”我们一听心里都很紧张，都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斗走资派。
叶老师和黄老师商量后，决定去斗中心校校长高保宁。我们来到中心校时，高保宁早已九十度弯腰站在台上被人斗了。这里的人实在太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经老师们研究，又说去斗区长唐绍义。我们来到区公所，也落空了，唐绍义正在被两个造反派组织争着斗：一方拖着他的手；一方扯着他的脚，把他抬得老高直叫唤。下面的造反派还在你推我拉的，眼看一场恶战急将暴发，我们赶紧避到一条小巷里，商量着革命行动。大家都不愿意无功而归，哪怕去找一个小走资派斗一斗也心安理得，于是准备去斗供销社的头头高胖子，哪晓得这个高胖子不是那么容易斗的，早有造反派保护着他了，其他的造反派想斗他还在哪里僵持着，从他们的口号中就可街道急切斗高胖子的决心：“打倒保皇狗！”、“保皇狗滚出去！”、“谁当保皇狗就碰烂谁的头！”……
结果，我们始终没有斗成走资派，傍晚才各自灰溜溜地散去。我回到家里，见只有妈妈躺在床上，被窝里的五弟瘦小得可怕，由于没不足够的奶水，正在那里嘶哑地哭着。妈妈也病了，几次起只身起来都没有实现。她见我回来了，吃力地说道：“快去煮饭，你爷爷他们参加造反派去了还没有回来。”“嗯！”我答应着去揭开锅，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米，只有墙脚的瓦罐子里有点玉米粉。我知道，妈是月子里的人，最起码的是能吃上饭，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妈妈听见我的翻箱倒柜声时说：“你别找，只有玉米粉了，别想给我开单份，就跟在家一道吃玉米糊儿吧。”不多时，一大锅玉米糊儿熟了，我先给妈妈舀了一碗锅边的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把糊儿装在大钵钵里快凉的时候，爷爷他们回来了。透过浑暗的洋油灯一看，惊呆了，奶奶被爸爸背着，满面血迹斑斑，还在不停地呻吟；爸爸额头上也长了鹅公包，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爷爷也是鼻青脸肿的，嘴角还在滴血；姐姐的衣服被扯破了，正披头散发的还在啜泣；三弟和四弟满身是泥，裤角水淋淋的全身发抖……我吓在一旁不敢说话，妈妈支撑起身不住催问：“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把奶奶放在床上，安慰着我和妈妈：“没什么，造反派之间发生小小的摩擦。是这样的，我们二、三队这一派要保邱支书；四、五队那一派要斗邱支书，一个要保一个要斗哪有不打起来的，好在大家今天都没有带‘武器’，要不，后果不堪设想。”爷爷在一旁抽了几口叶子烟，满有神气地说道：“明天叫那狗日的四、五队好受！周队长说了，明天叫全队的革命群众都带上扁担、锄头之类的，准备去决战一场。”夜里，我一直担心着，生怕家里人在“战斗”中有生命危险，几次想起订劝说都不有勇气，到快天明的时候，我才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候，爷爷他们正准备出发了。
这时的阵容不可思议：爷爷手中握着扁担、爸爸扛着一把亮光光的锄头、姐姐抱着舂米棒、三弟和四弟各捏着一把锈迹斑的镰刀、奶奶拿着竹耙儿拄棍倚棒地跟在后面，我顾不上吃饭，梁上取下推耙追了上去。我们来到詹家大湾时，全队的革命群众都集中在那里了，各个手持武器精神抖擞地等候周队长下战斗命令。可是，大家老等着，始终不见周队长露面，饷午的时候，他才从对面的小路上走来，来到群众中间时，立场彻底改变了：昨天要保邱支书，今天他也要斗邱支书了，原因是五队那伙造反派收买了他，还说原来邱支书说过他领导素质低，所以要借此机会报仇。这时，群众大都认为邱支书是个好干部，一个个放下“武器”，不想跟着他去斗了。因为现在参加战斗组织是自由的，所以周仲财也不敢横加干涉，只带着几个人走了。没走多远，他又回过头来检阅自己的队伍，一共也只有十来个人，有四个老婆儿、五个老头和几个不明事理的文盲，他觉得这样没有战斗力，起码得有一个能写会说的，呼口号写标语什么的才免省出差错，于是他便转身找儿子明娃，又觉得明娃太小便看上了姐姐，姐姐不想苟合，爸爸使了个眼色她也去了。这样一个队又分成了好几个造反派组织，我们家也成两派了。
造反派之间还有很严明的纪律，观点相同时便联合起来一直对外；观点不同时格格不入，只能斗争不能交往。现在，姐姐和我们不是一个革命组织了，所以我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复存在，相互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了；她和大人之间也不谈话了，有时还要顶撞几句，甚至连吃饭也不跟我们同桌了，独自在门外的磨盘上就餐。爸爸妈妈知道革命的严肃性，也没有去免强她，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着。
红卫兵也插手参农村的派性斗争，谢树华常带着一些骨干来宣传：“我们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要实行民主，要对领导提意见，如果有打击报复的，要批判斗争……”这时，爸爸这一派的群众好多都闹起来：“那回我给周仲财提了意见，他罚我去掏粪坑，没有给工分。”、“我揭露姚桂芳占小便宜被扣了工分。”……谢树华嚷道：“这还了得，还不去快抓来斗！”群众虽然摩拳擦掌，但没有一个敢冲锋陷阵。有的说：“我们这一派的人少，怕吃不消的。”也有的说：“他是队长，我不不敢斗他。”谢树华鼓动道：“怕什么，他算老几？蒋东和还挨斗哩，你们还缺火虾米？！赶快行动起来吧，我的队伍大得很，没人敢惹的。”群众听这么一说，都有了勇气，蜂涌着直奔周仲财家。明娃和他妈也不是周仲财那一派的，所以冲在最前面，主要目的还是让他躲一躲，免得受皮肉之苦。这一派革命群众把周仲财家包围得水泄不通，有几个胆大的群众冲进屋里寻找周仲财，结果没有发现踪影，后来还是明娃和姚桂芳才把周仲财从床底下拉出来了，这样，革命群众把周仲财拉到大湾，进行了批斗。周仲财规规矩矩地站在台上，还是九十度弯腰，没有敢龇牙，饱尝的挨斗的滋味，还好，没有受皮肉之苦。
批判周仲财后，姐姐又和我们一派了，全家又重新充满了团结和谐的气氛。不过，接二连三的派性斗争从来没有停息过。
18 拦车
寒假到了，由于语文、算术的内容太少，叶老师没有规范考试，但是我们通知书上成绩，主要是根据背毛主席语录的多少记上的，我的分值全班最高，评语也下得不错。我在詹家大湾会场里找到了爸爸，他二通二通地读起我的通知书来：“该生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能努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突然，有个造反派的头头喊：“快去拦车！”
为了便于管理，许多造反派都合并了，我们生产队这一派还是周仲财指挥，遇上大事的时候再联合起来，上面说这是采取打游击战的方式，这样才能把敌人彻底消灭。现在，听到号令，我们在周仲财的带领下很快来到马路边上，埋伏在路旁的沙沟里不敢露面，还听有人讲，大山的造反派组织叫“两团一师”，清河市的造反派组织叫“六师一团”，两派之间经常武斗，一般的小造反组织都不敢惹他们。现在，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朝大山开去，上面载满了驮枪实弹的造反派成员，看上去多数是工人和知识分子，耀武扬威的，没人敢到马路上去。车顶上都架着机关枪，不时还放一串子弹，吓得这些想拦车的往粪坑里钻。一会儿，大人们全都吓跑了，我、明娃还有润槐拿出红卫兵的威风来，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的，见车就甩石头、泥球之类的去砸，大部分的汽车都挨了我们的生意，车窗玻璃、挡风玻璃之类的砸伤了洞司机也只是咬咬牙就过去了，后来碰上一辆“六师一团”的车子，我们三个都没有脱手，不但挨了一顿痛打，还把衣服裤子全刮光了，我们各自去找了一匹行竽荷遮着丑哭着鼻子回家了。路过詹家大湾时，坝子已聚集着好多陌生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别的造反派的。我们不敢声张，生怕受人耻笑，又担心挨大人责怪，所以只好低着头赶路。结果还是被那伙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